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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航船

    东海

    漫天星光洒落在平静的海面,一艘孤零零的六桅大船顺着洋流的方向缓缓漂流。

    因为海面无风的关系,原本吃水就很深的海船走的很慢,竟有了一丝内河行船的慵懒。

    衬着此时平静的夜色,倒显得相得益彰。

    也许是因为今晚的东海太过温柔的缘故,甲板上也没有几个船工。在桅杆上负责占风望向的斗手,甚至直接盘坐在船桅上打起了盹。

    这艘六桅大船吃水数千石,最矮的桅杆都接近十丈,也就是约二十米高。这斗手攀缘而上,无依无拦的在上面打起了盹,可以称得上一句艺高人胆大了。

    海面无风,便不需缭手控帆。

    顺着洋流飘流,也无需舵手转向。

    走的又是走熟了的航路,常有靖海军巡查,基本上没有遇着海寇的风险。

    所以除了此刻高坐船桅打盹的斗手。往常需要在甲板上守夜值班,负责操舵的舵手,掌控船帆绳索的缭手都早早返回船舱睡大觉去了。

    便是这般慵懒的海面,慵懒的水手,慵懒的夜航船。

    似乎就这样慵懒的度过又一个波澜无惊的夜晚。

    此时的甲板上虽然没了船工,却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对坐在甲板中间最粗的那根主桅下。

    老少二人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竹箱,上面摆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紫檀木棋盘,棋盘上散落着三三两两个黑白分明的棋子。

    两人居然是借着这漫天的星光在甲板上对弈。

    老者穿着黑色长衫,看面相只有六十出头的样子,却须发如雪。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眼神里饱含老年人特有的睿智冲和。

    即使坐着也能看出,老者应该身量颇高。脑后随意的挽着一个发髻,一根看不出材质的发簪插在其中,非金非玉,在夜色中反射出一种如水的光泽。

    少年人大概只有十几岁的年纪,眸光清凉,鼻高且直。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头发就这样随意披在脑后,看起来也是一副万事不惊的散淡模样。

    身上穿着一件时兴的白色圆领袍,这种袍子在中土很流行,是官员常服的款式。原本是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少年的圆领袍明显改动过,连袖口都改成了武服常见的箭袖,洒脱中又多了几分干净利落。

    少年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棋盘上的破局之策。

    看着眼前愁眉苦脸的少年,老者抚了抚及胸的长须,乐呵呵得说道:

    “小游子,说好的手谈五局,这才第二局你怎么就愁成这样了。老头子说话算话,只要你能打平一局。那本前朝宝林和尚注解的《见信集》就借给你读读嘛。”

    大名唤作周游的少年脸都皱成了苦瓜,抬起头看着笑眯眯的老者,气呼呼的哼了两声。

    “肖老,不就是您老人家昨天手痒,让小子我陪您下棋我没答应,至于这么记仇嘛。”说着指了指棋盘上的棋局:

    “这才不到百手,您这条大龙都要成了。别说下五局,就是再下五十局,五百局,小子我也不能是您的对手啊。您老人家高抬贵手,让让小子我如何?”

    老者听完周游的话,笑得更开心了:

    “那可不行,昨天老头子我的棋瘾犯了,你小子居然光顾着看书把我晾在一边。今天我就要让你这条滑不溜手的小书虫也尝尝书瘾犯了的滋味。”

    周游听完之后连连讨饶,而老者只是一边轻抚着自己同样雪白的长须,一边眯着眼得意地摇头,并不接话。

    这一老一少两位棋力相差悬殊的棋友,并非结伴出海,而都是在半旬前于东海群岛上船的船客。

    这艘六桅大船即拉货,也载客。从东海群岛最北端的北岛出发,一路向南到了老少二人上船的泗州岛。补充完淡水和补给之后就转道向西,要驶回中土,在济州归港登岸。

    这年头海运不便,一艘船往返东海和中土之间往往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普通人家自然负担不起不菲的船资。

    更何况东海广大,岛屿过千。大的岛屿如二人登船的泗州岛甚至有数千里方圆,不亚于中土一个上州大小。

    有那游商游学之人,也往往是在不同岛屿之间往来。所以整艘船上除了满载销往中土的货物外,居然只有老少两位船客。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大概也是因为这段难得的同行缘分,老少两人在船上相处的极熟。

    老者儒雅博学,诸子百家无一不通。

    少年年纪虽小也是博览群书,就连寻常读书人不屑一顾的佛道之学也颇多涉猎。

    两人一路上读书谈玄,俨然是一对忘年交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老者还是个棋痴,一路上自己打谱不过瘾,还总想拉着少年来上几局。

    对于围棋之道,名叫周游的少年至多称得上会下而已。加上自己又是个疲懒的性子,还与老者相处的融洽不生分。

    所以每次老者邀他下棋都被他嘻嘻哈哈的打混过去,留下老者一个人对着棋盘打闷谱,他在旁边抱着书看的不亦乐乎。

    哪知天道好轮回,今天老者居然拿出了一本前朝宝林和尚注解的《见信集》。言明要让周游陪他下满五局棋,还得至少赢上一局,才肯把书借给他看。

    这宝林和尚是前朝一位极出名的僧人,往来友人都是当时名望才学俱佳之辈。称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宝林和尚自己也是诗文双绝,有诗僧的雅号。

    据说宝林和尚有一次兴之所至乘着夜色泛舟访友,却在临到友人家竹篱小院的门口时想到了两句诗。

    因为纠结一句“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居然就这样在门口推敲了半晌,直到友人听到门口的动静出门查看时才惊醒回神,也由此留下了推敲的典故。

    宝林和尚流传下来的诗句虽多,但文章却少。周游因为家中变故,迁居东海近十年,能看到的就更少了。

    这本《见信集》虽然只是宝林和尚的注解之作,对他的吸引力也是非同一般的。当下就答应了这位同船而行,只知道姓肖的老者的赌约。

    肖老看着是个敦厚长者的模样,骨子里却有些促狭的性子。

    嘴上说着臭棋篓子切磋几把,第一局就把周游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输的要多惨就有多惨。还因为害怕周游临阵脱逃,将赌约改成了五局中能打平一局就行。

    可就算这样,周游也照样毫无还手之力,第二局还不过百手就败局已定。这才有了上面老少二人颇为有趣的对话。

    这边厢周游还在讨饶之际,原本平静的海面上却起了变化。

    如果此时偷懒打盹的斗手极目远眺,就会看到远处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道白线。

    白线越走越快,越走越宽。远远看去还有数十道同样的白线朝着航行中的大船奔涌而来。

    这哪里是什么白线,分明是一道接一道的浪头起来了!

    此时不需要斗手,连对弈的老少二人也发现了不对。原本安安静静待在棋盘上的的棋子居然开始抖动了起来。

    盘坐在船桅上打盹的斗手更是猛然惊醒,抱着桅杆站起来后两条腿依然止不住的颤抖。

    不知道是睡得太久压到了麻筋,还是被这凭空出现又气势汹汹朝着大船奔涌而来的浪头给吓着了。

    斗手先是下意识得一手抱着桅杆,一手指着前方结结巴巴的大喊:

    “浪,浪,怎么突然间起了这么大的浪。”

    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解下了腰间挂着用来示警传讯的海螺号,凑到嘴边鼓起腮帮,使出吃奶的劲头吹了起来。

    清越悠扬的号声从海螺号中传出,清亮的音色仿佛也感染了斗手紧张的情绪,带上了几分急促。

    海上行船的规矩,往往是用旗语或者摇晃挂灯来传递信号,只有最紧急的情况下才会吹响号角。

    今夜一是因为甲板上没有值班的舵手,二是因为这浪头确实来的又快又急。就算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海面上一丝风也无,毫无征兆到诡异的程度。

    以至于斗手想都没有多想就吹响了号角。

    极富穿透力的号角声很快就穿过甲板传到了下面的船舱,前一刻还岁月静好的船上彷佛炸开了锅。

    “怎么了?怎么了”

    “快快,都别睡了”

    “怎么还吹起号了?”

    “祸事了,别是遇上海盗了”

    船工们纷纷衣衫不整踉踉跄跄的从船舱下跑了上来。一个个趴在船帮伸长了脖子看着远方海潮奔来的方向。

    肖老和周游自然也没了继续下棋的闲情,老少二人联袂起身来到船边观望。

    “无风起浪,这浪头来的太怪了。”周游望着远处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