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蚩尤后人
金甲山庄不愧八大家族之一,门庭赫奕,富比王侯。先不说这万亩的山庄处处亭台楼阁,高檐飞瓦,就是那锁命的地牢,也丝毫不逊于京城的天牢。
狱卒举着火炬,恭敬的领着月饮雪,一路九曲八折,好似迷宫。青褐色的石壁硬如玄铁,精铸的牢门坚如磐石。不出二十步便有一名金甲铁卫把手,戒备森严,整个地牢只能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月饮雪观察了一下,金甲山庄的地牢虽然不似官家大狱那样关押了很多犯人,但一路走来,三三两两的也能看见几个被关押的囚犯。而且凭气息就可以感觉出来这些被关着的囚犯都会一些武功,绝非普通的偷鸡摸狗之辈。这不免让月饮雪产生了好奇,大宋明明禁止私设监牢,为何金甲山庄却有这么一处困兽之笼。
细问那狱卒方知道,如今天下不太平,采花偷盗、杀人抢劫之事屡见不鲜,更有不少流窜来扬州的江湖恶人。扬州城里的官府大狱早已人满为患。官府没有富裕的银两扩建牢狱,陈年破旧加上人手不足,导致逃狱和劫狱的事情屡屡发生。没法子,官府只能请金甲山庄帮忙看管重犯和死囚。金不焕自然是义不容辞,将山庄里一处天然溶洞改建了这座地牢。这些囚犯进了这里,就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了五行山,再难逃出生天。
此时的无常,被姜境九点了六处大穴,武功暂失,关在了地牢的最深处。这老家伙,不愧是江湖排得上号的高人,泰山崩于前而泰然自若。被关的这几天,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事就盘膝静养。月饮雪进来这会,他又在那捻手静坐。
转念想想也不奇怪,这老匹夫本就是少林和尚,打坐入定如同家常便饭。
月饮雪强压住怒火,面对着无常也盘膝坐了下来。
半晌,二人都未开口。
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柱香。
月饮雪心想,这无常不是一般人,必须从心理上压垮对方才能撬开他的嘴。于是继续端坐于前,故作心如止水,耐心的等他主动开口。
但无常数十年禅修没白练,定力十足,不为所动。
又过去半柱香。
月饮雪毕竟年轻,血气方刚,不装了。既然这老匹夫铁了心咬牙不说,自己也不用浪费时间。噌的一声,抽出血饮就要手刃仇人。
意外的是,他刚拔出剑这老家伙就把眼睛睁开了,悠悠开口:
“年轻人,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真识时务!
寒光回鞘,月饮雪的脸色比青石还要青上三分,咬牙问道:
“为何毒杀我师父和斩月?”
无常看着月饮雪,不以为然道:
“斩月的确死了,但你师父洛曦之可没死。”
月饮雪犹如晴天霹雳,瞬间炸了毛,一剑又顶在了无常的心口:
“你再说一遍!”
无常倒是不急不慢的说道:
“你先把剑放下,我们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用秘密换我这条命!”
月饮雪一听,冷冷的嘲笑道:
“我以为你真的不怕死,没想到也是个软骨头。”
无常并没有生气,开口道:
“我并不是怕死,只是有心愿未了而已。”
月饮雪不喜欢与人做交易,他觉得那是一种妥协。但他今天却不得不妥协,因为这关乎到他师父。所以月饮雪答应了无常,只要这个秘密够价值,洛神山之事便一笔勾销。
无常似乎胸有成竹,好像怀揣着一个让月饮雪无法拒绝的秘密。话还未开口,却先要了些好酒好菜,大呼这几日过的寡淡。
这老匹夫,杀人如麻、酒肉无忌,除了头顶六道戒疤,哪还有一点佛心。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后,无常似乎又恢复了几分精气神,打了一声悠长的佛号: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擦拭了一下油腻腻的嘴角,便问月饮雪:
“小子,你可听过九黎宗。”
“没听过!”
月饮雪干净利索的回答,倒是让无常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叹气摇了摇头:
“孤陋寡闻。”
“九黎宗与我何干?快说我师父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你师父现在便被幽禁在九黎宗!”
月饮雪震惊万分,甚至觉得是无常为了保命在那胡编乱造。自己闯荡江湖数年,从没听说过什么九黎宗。更离谱的是,师父跌落万丈山崖,尸骨无存,又中麒麟散之毒,绝无生还机会,怎么可能被其幽禁。
无常知道他不信,便摊开了自己的双掌。稍一催动内力,双掌的掌心之中便隐隐泛光,仔细一看,左手是个“黎”字,右手是个“痴”字。
这是九黎宗的信印!
无常说这是信印也是契约。因其痴迷于武功,九黎宗主便任他为九黎痴殿的一名长老,是被授予信印的最低级别,而痴殿也是实力最弱的一处分殿。
月饮雪心中暗呼,无常这种级别的宗师在九黎宗仅仅只是一个最弱分殿的长老,若果真如此,这九黎宗该有多可怕。
突然,月饮雪眼神一冷,警觉了起来,迅速点了无常两处大穴。这老小子,才三天时间居然已经可以催动内力,再给他点时间,岂不是会冲破六处大穴。
无常也楞了一下,随即苦笑一番。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无常说了很多月饮雪闻所未闻的事情,期间又叫了坛酒,大喝起来。
无常喝的痛快,却没发现月饮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扭曲。
听到最后,月饮雪震惊得无以复加,气血上涌,呼吸急促,剧烈的咳嗽起来。一伸手,居然咳出了一手心的血,月饮雪也顾不了这么多,赶紧在心里快速的整理了一遍无常所说的话。
九黎宗,尊蚩尤为祖师,于人间浮沉,鲜为人知,但凡出现,必是乱世!
其立宗千年,如今的宗主已是第二十六代。
近数十年,宗主广纳群雄,欲兴九黎盛世却又极其低调。
如今的九黎宗,组织严密,等级森严,高手如漫天星斗数不胜数,可以概括为一主、二神、七尊、九殿。
一主:九黎宗主
二神:战神、旱神
七尊:星、水、风、雨、冥、魔、幻
九殿:痴、木、禄、文、火、武、破、臣、兵,每殿都有一名殿主和两名长老,殿众无数。
无常的话里有很多武林秘辛,虽然真假难辨,但却能对应上很多事情,不像完全是假。让月饮雪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刀痴斩月,居然是原九黎宗火殿的殿主,于十五年前判宗并创立火云门!
九黎宗欲杀斩月已久,奈何火云门短时间内招揽了众多高手,威望日甚。强攻火云门会引起整个武林的注意,暴露了九黎宗实力,不利于蛰伏,所以九黎宗一直在等待机会。
在得知斩月每年都会上洛神山与剑侠斗酒论剑后,九黎宗提前一年秘密藏毒于酿酒用的桃花潭水之中。第二年,斩月赴约,九黎宗总坛的冥尊便命令痴殿负责击杀任务,最终交给了无常来办。
按无常的话来说,斩月才是九黎宗的首要目标,而洛曦之只是附带,属于一箭双雕。之后九黎宗为了搅乱武林,便将剑侠与刀痴陨落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这本是一次成功的行动,不想却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意外!
冥尊的传令使,是一个当时二十岁不到的小子,痴殿击杀斩月的任务也是他传达下去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原本平平无奇的毛头小子,在得知洛曦之和斩月双双殒命之后,突然就发了狂,先是寻去痴殿杀了殿主,又杀回九黎总坛一剑斩落冥尊,所到之处,皆成地狱,此人如那索命的阎王,杀气冲天。
这个传令使最后不罢休,还想要取九黎宗主的性命,但是整个九黎宗除了旱神见过宗主外,其他人从来不知其踪影。于是这个传令使便把气撒在了前来阻止他的战神身上。
九黎宗战神,贵为九黎宗主座下二神位之一,何其恐怖。封神榜前十的实力,真正的陆地神仙,修为神鬼莫测。但偏偏那杀红了眼的传令使,却是个鬼见愁,半只脚踏入了神仙境。
二人惊天一战,震彻九霄,小小传令使凭着一招天外之剑,斩落战神于麾下。
之后,这个传令使准备大开杀戒,整个总坛一时无人能挡。幸亏二神位的另外一人,旱神赶来,最终击败了他,避免了九黎宗的沦陷。
一个小小传令使,凭一己之力,杀了一殿一尊一神,搅的九黎宗天翻地覆,差点宗门崩溃,此事至今在九黎宗内还如同神话故事般被人议论。
月饮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便问无常,这个传传令使用的是什么兵器。
无常说那传令使寻来痴殿杀了殿主的时候,他当时离殿办事,躲过了一劫,并未与此人打上照面。但是听当时在场的痴殿部众说,此人使的是一柄无双宝剑,剑尖有一丝金色纹路。于光明之中剑韵沉敛,于黑暗之中锋芒乍现,如明在暗、如影似幻!
月饮雪听罢倒吸一口凉气,果不其然,承影剑!
当年洛曦之与斩月比武所用的那把承影剑,只是剑胚。真的承影剑早在叶清云下山的时候洛曦之便送给了他。否则洛曦之那日也不会因为断剑而惜败给斩月。
那传令使还能是谁,只能是月饮雪的师兄,叶清云!
那年叶清云回了一趟洛神山,与师父洛曦之长谈一夜后不久便又下了山。之后,他费了很大一翻心思潜入了这个神秘的九黎宗总坛,成为了冥尊的小小传令使。得知了痴殿的击杀任务,他焦急万分,但既怕暴露身份又苦于分身乏术,便飞书通知了姜境九赶去洛神山见机行事。
可惜,正如月饮雪和姜境九分析的那样,事态的发展远超叶清云的预期。得知洛曦之和斩月命丧洛神山的时候,叶清云发狂了,一剑把九黎宗杀的天翻地覆,最后却惜败给了旱神。
当然,这些事,如今的月饮雪还不知道。他只是从无常的口中,大致确定了这个传令使便是他的师兄。但月饮雪还是有很多疑惑,于是追问无常:
“那个传令使败给了旱神?”
“不错,纵然那神秘的传令使几乎踏入神仙境。但依旧败给了旱神。”
月饮雪听见师兄输了,颇有些不服气道:
“怕是那传令使连番生死较量,气力不足了。又或是那旱神耍了什么手段。”
无常听了哈哈大笑道:
“小子,你真当我是孤陋寡闻的江湖雏鸟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替那传令使报不平?一股子酸劲!”
“老匹夫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小子。我不敢断言,那是因为我没见过他。可他如此在意洛曦之的生死,又使得一把极其相似承影门开宗立派的神兵,承影剑。九黎宗内都在传此人便是剑侠洛曦之的大徒弟,叶清云。”
月饮雪听闻,冷笑了一下,不否认不承认。
无常接着又道:
“虽未亲眼见过此人,但纵是剑侠洛曦之高徒,却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有此武学境界,令人匪夷所思,这是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月饮雪也不藏着掖着了,讥讽了一句:
“师兄十七岁便胜了我师父一招,你想不通的地方多了去了。”
无常听罢,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精光:
“有机会真想见识见识如此神人,当年若非侥幸逃脱,能和他过上几招的话,虽死无憾。”
“你怕是不够资格讨教!”
无常被月饮雪呛的很不痛快,反讽道:
“纵然你师兄不世之资,不也败给旱神了吗?”
说罢,无常又哈哈大笑,月饮雪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不过叶清云输的不冤。”
“为何?”
“九黎宗内盛传,这第二十六代宗主乃蚩尤转世!而旱神便是九黎宗主的女儿,天下无敌的血脉。”
月饮雪听闻有些难以相信,又剧烈的咳嗽了几下,暗想这与黄帝逐鹿中原的上古大神转世,意义何其巨大,那高高在上的天帝,到底想要干什么。若果真如此,人间又该何去何从,这恐怕真的不是师兄所能应付,更是自己遥不可及的鸿沟吧。
月饮雪只感觉信息过于巨大,已经无法消化。一时语塞,抓起了地上酒坛,将里面剩的酒一饮而尽,问了句:
“后来呢?”
“宗主惜才,也不屑知道叶清云为何潜伏在九黎宗,留下他一命,并传令旱神与他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
“宗主派人寻回剑侠和刀痴的尸身。并且不论生死,救回剑侠一命。”
月饮雪难以想象,震惊异常。不过转念一想也说的通,既然传说仙宗都有起死回生之术,若这九黎宗主真是蚩尤转世,那也并非不可能。怪不得自己和斩月门人在洛神山崖苦寻数年也找不到二人尸骨,还以为被豺狼虎豹叼走,没想到原来如此。
“所以你确定我师父被救活了?”
“结果很显然,我还活着,剑侠必然也活着。否则叶清云怎会放过我。”
月饮雪此时心乱如麻,今天的对话,解了很多疑惑,却带来了更多疑惑。
“那你前几日也是领命来颠覆金甲山庄了?”
“不错。你很走运,又被姜境九碰上了。此事叶清云应该不知。”
“你后来执意要取我性命,就不怕我师兄报复?”
无常听闻,狡黠的笑了下,但也坦荡道:
“若此行功成,你等无一生还,便推脱你被周木森所杀。”
“好盘算,欧阳古语投靠你们了?”
“不错,欧阳世家从此听命于九黎宗,欧阳古语出任空缺至今的痴殿殿主!”
不出所料,又一个武林败类!
“刚才的交易你只说了一半,九黎宗救回我师父,那我师兄付出的是什么?”
“他付出的是自由!”
“何意?”
无常满脸的阴笑,像是佩服又像是嘲笑的说道:
“你师兄是个人物,比你强!”
无常说了这么多话,只有这句话月饮雪深感赞同。在他心目中,师兄是仅次于师父的神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跟九黎宗主达成交易,出任新任战神,他可以不问宗内事务,更不能与九黎宗作对。他如今在宗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超凡脱俗的存在!”
月饮雪听的牙齿都快咬碎了,气血翻腾,如此憋屈的条件,换作自己恐怕生不如死。但事情不仅仅如此,那无常又悠悠地冒出一句:
“条件当然不止这么简单,叶清云从此以后不能再问江湖事、不能再见江湖人。否则洛曦之和你必死!”
月饮雪真真切切的嘴巴咬出了血,千言万语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十年来师兄未见过任何人。一想到如此境遇下,他还在操心着自己的婚事,月饮雪眼泪差一点就止不住的飙出来。此刻就算是天神挡在自己面前,也阻止不了自己冲去九黎宗报仇雪恨的决心,大不了一死,能杀几个算几个。
月饮雪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恨恨的问了一句:
“九黎宗总坛在哪?”
无常不以为然的回道:
“且不说我只是分殿长老,从未去过总坛。就算是分殿的位置我也不能说半个字,掌有契约,这是禁字。哪怕吐出半个字,立刻暴毙身亡。”
“写出来,或者给些暗示呢?”
“心意相通,一样暴毙。”
月饮雪听完,心里似乎在盘算什么,一直不出声。
半晌,月饮雪捻了捻牢房里的稻草,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字字诛心的问道:
“那你又为何投入九黎宗,甘为走狗!”
此话似乎刺痛了无常,又或者勾起了他一些往事,无常平淡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惆怅。
“所以说我有仇未报,还不能死。”
月饮雪有些讥讽的说:
“愿意听你倾诉。”
但无常似乎沉心于往事,并未听出讥讽的意思,自顾自的说出了陈年往事。
原来,无常和无生还有个师兄,法号无我。十年前,他向他们的师父,时任方丈释怀大师告状,污蔑无常和无生犯了痴戒,逐他们入世苦修。让他俩有师门却不能回,还背上一世污名。
方丈圆寂之时,无常和无生漂泊在外,无我又顺理成章接任方丈,受万人敬仰。论武学与佛法,无常认为那个位置就算轮不到他,也该是无生的,而无我叫窃位。
无生心境高,云游四方,苦心向佛。
无常不行,他要追求武学的最高境界,说他犯了痴戒,他认了。
有朝一日,他还想着要杀回少林找无我复仇。
可是,无常天赋比不上无生和无我,武道修为遇到瓶颈,止步不前数年。
直到遇见旱神,只一道信印,便助他练成金刚不坏第四重,修成巅峰,指日可待!月饮雪说他甘为走狗,可无常却认为这是一种交换。
月饮雪听着听着,心中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同情,但一想到过往种种,又很快被他掐灭。
“那校场之上你为何要冒着被我师兄算账的风险,定要置我于死地”
无常这佛门叛僧,却也是直性肠,毫不避讳的说:
“佛门绝学金刚不坏,从不外传,岂是你一个俗人可以偷学的,坏我佛门百年规矩。”
月饮雪心想,这匹夫虽然佛心全无,倒也还注重师门清誉,便淡淡的回了他一句:
“无生大师传我的。”
无常听闻先是一惊,继而又轻叹一声,便沉默了。
月饮雪本就对他少林家事没多大兴趣,而且就冲无常这心狠手辣,逐他出少林不算冤枉。
此时,月饮雪问的差不多了,无常说的也差不多了。无常见状便问:
“够两清了吗?”
“够!”
无常听闻心中一喜,随即又遭五雷轰顶,只听月饮雪冷冷的补了一句:
“够送你一个痛快!”
无常大惊,还没来得及骂月饮雪不讲武德,只觉得寒光一闪,喉咙发凉。
月饮雪手起刀落,兵不血刃,无常死不瞑目。
这月饮雪果然如江湖传闻。
够狠,够辣,够无情,是个杀神!
无常倒下去的刹那,听见月饮雪悻悻的丢下一句:
“我俩的一笔勾销了,但这一剑替你还给金绯红!”
狱卒举着火炬,恭敬的领着月饮雪,一路九曲八折,好似迷宫。青褐色的石壁硬如玄铁,精铸的牢门坚如磐石。不出二十步便有一名金甲铁卫把手,戒备森严,整个地牢只能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月饮雪观察了一下,金甲山庄的地牢虽然不似官家大狱那样关押了很多犯人,但一路走来,三三两两的也能看见几个被关押的囚犯。而且凭气息就可以感觉出来这些被关着的囚犯都会一些武功,绝非普通的偷鸡摸狗之辈。这不免让月饮雪产生了好奇,大宋明明禁止私设监牢,为何金甲山庄却有这么一处困兽之笼。
细问那狱卒方知道,如今天下不太平,采花偷盗、杀人抢劫之事屡见不鲜,更有不少流窜来扬州的江湖恶人。扬州城里的官府大狱早已人满为患。官府没有富裕的银两扩建牢狱,陈年破旧加上人手不足,导致逃狱和劫狱的事情屡屡发生。没法子,官府只能请金甲山庄帮忙看管重犯和死囚。金不焕自然是义不容辞,将山庄里一处天然溶洞改建了这座地牢。这些囚犯进了这里,就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了五行山,再难逃出生天。
此时的无常,被姜境九点了六处大穴,武功暂失,关在了地牢的最深处。这老家伙,不愧是江湖排得上号的高人,泰山崩于前而泰然自若。被关的这几天,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事就盘膝静养。月饮雪进来这会,他又在那捻手静坐。
转念想想也不奇怪,这老匹夫本就是少林和尚,打坐入定如同家常便饭。
月饮雪强压住怒火,面对着无常也盘膝坐了下来。
半晌,二人都未开口。
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柱香。
月饮雪心想,这无常不是一般人,必须从心理上压垮对方才能撬开他的嘴。于是继续端坐于前,故作心如止水,耐心的等他主动开口。
但无常数十年禅修没白练,定力十足,不为所动。
又过去半柱香。
月饮雪毕竟年轻,血气方刚,不装了。既然这老匹夫铁了心咬牙不说,自己也不用浪费时间。噌的一声,抽出血饮就要手刃仇人。
意外的是,他刚拔出剑这老家伙就把眼睛睁开了,悠悠开口:
“年轻人,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真识时务!
寒光回鞘,月饮雪的脸色比青石还要青上三分,咬牙问道:
“为何毒杀我师父和斩月?”
无常看着月饮雪,不以为然道:
“斩月的确死了,但你师父洛曦之可没死。”
月饮雪犹如晴天霹雳,瞬间炸了毛,一剑又顶在了无常的心口:
“你再说一遍!”
无常倒是不急不慢的说道:
“你先把剑放下,我们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用秘密换我这条命!”
月饮雪一听,冷冷的嘲笑道:
“我以为你真的不怕死,没想到也是个软骨头。”
无常并没有生气,开口道:
“我并不是怕死,只是有心愿未了而已。”
月饮雪不喜欢与人做交易,他觉得那是一种妥协。但他今天却不得不妥协,因为这关乎到他师父。所以月饮雪答应了无常,只要这个秘密够价值,洛神山之事便一笔勾销。
无常似乎胸有成竹,好像怀揣着一个让月饮雪无法拒绝的秘密。话还未开口,却先要了些好酒好菜,大呼这几日过的寡淡。
这老匹夫,杀人如麻、酒肉无忌,除了头顶六道戒疤,哪还有一点佛心。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后,无常似乎又恢复了几分精气神,打了一声悠长的佛号: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擦拭了一下油腻腻的嘴角,便问月饮雪:
“小子,你可听过九黎宗。”
“没听过!”
月饮雪干净利索的回答,倒是让无常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叹气摇了摇头:
“孤陋寡闻。”
“九黎宗与我何干?快说我师父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你师父现在便被幽禁在九黎宗!”
月饮雪震惊万分,甚至觉得是无常为了保命在那胡编乱造。自己闯荡江湖数年,从没听说过什么九黎宗。更离谱的是,师父跌落万丈山崖,尸骨无存,又中麒麟散之毒,绝无生还机会,怎么可能被其幽禁。
无常知道他不信,便摊开了自己的双掌。稍一催动内力,双掌的掌心之中便隐隐泛光,仔细一看,左手是个“黎”字,右手是个“痴”字。
这是九黎宗的信印!
无常说这是信印也是契约。因其痴迷于武功,九黎宗主便任他为九黎痴殿的一名长老,是被授予信印的最低级别,而痴殿也是实力最弱的一处分殿。
月饮雪心中暗呼,无常这种级别的宗师在九黎宗仅仅只是一个最弱分殿的长老,若果真如此,这九黎宗该有多可怕。
突然,月饮雪眼神一冷,警觉了起来,迅速点了无常两处大穴。这老小子,才三天时间居然已经可以催动内力,再给他点时间,岂不是会冲破六处大穴。
无常也楞了一下,随即苦笑一番。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无常说了很多月饮雪闻所未闻的事情,期间又叫了坛酒,大喝起来。
无常喝的痛快,却没发现月饮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扭曲。
听到最后,月饮雪震惊得无以复加,气血上涌,呼吸急促,剧烈的咳嗽起来。一伸手,居然咳出了一手心的血,月饮雪也顾不了这么多,赶紧在心里快速的整理了一遍无常所说的话。
九黎宗,尊蚩尤为祖师,于人间浮沉,鲜为人知,但凡出现,必是乱世!
其立宗千年,如今的宗主已是第二十六代。
近数十年,宗主广纳群雄,欲兴九黎盛世却又极其低调。
如今的九黎宗,组织严密,等级森严,高手如漫天星斗数不胜数,可以概括为一主、二神、七尊、九殿。
一主:九黎宗主
二神:战神、旱神
七尊:星、水、风、雨、冥、魔、幻
九殿:痴、木、禄、文、火、武、破、臣、兵,每殿都有一名殿主和两名长老,殿众无数。
无常的话里有很多武林秘辛,虽然真假难辨,但却能对应上很多事情,不像完全是假。让月饮雪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刀痴斩月,居然是原九黎宗火殿的殿主,于十五年前判宗并创立火云门!
九黎宗欲杀斩月已久,奈何火云门短时间内招揽了众多高手,威望日甚。强攻火云门会引起整个武林的注意,暴露了九黎宗实力,不利于蛰伏,所以九黎宗一直在等待机会。
在得知斩月每年都会上洛神山与剑侠斗酒论剑后,九黎宗提前一年秘密藏毒于酿酒用的桃花潭水之中。第二年,斩月赴约,九黎宗总坛的冥尊便命令痴殿负责击杀任务,最终交给了无常来办。
按无常的话来说,斩月才是九黎宗的首要目标,而洛曦之只是附带,属于一箭双雕。之后九黎宗为了搅乱武林,便将剑侠与刀痴陨落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这本是一次成功的行动,不想却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意外!
冥尊的传令使,是一个当时二十岁不到的小子,痴殿击杀斩月的任务也是他传达下去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原本平平无奇的毛头小子,在得知洛曦之和斩月双双殒命之后,突然就发了狂,先是寻去痴殿杀了殿主,又杀回九黎总坛一剑斩落冥尊,所到之处,皆成地狱,此人如那索命的阎王,杀气冲天。
这个传令使最后不罢休,还想要取九黎宗主的性命,但是整个九黎宗除了旱神见过宗主外,其他人从来不知其踪影。于是这个传令使便把气撒在了前来阻止他的战神身上。
九黎宗战神,贵为九黎宗主座下二神位之一,何其恐怖。封神榜前十的实力,真正的陆地神仙,修为神鬼莫测。但偏偏那杀红了眼的传令使,却是个鬼见愁,半只脚踏入了神仙境。
二人惊天一战,震彻九霄,小小传令使凭着一招天外之剑,斩落战神于麾下。
之后,这个传令使准备大开杀戒,整个总坛一时无人能挡。幸亏二神位的另外一人,旱神赶来,最终击败了他,避免了九黎宗的沦陷。
一个小小传令使,凭一己之力,杀了一殿一尊一神,搅的九黎宗天翻地覆,差点宗门崩溃,此事至今在九黎宗内还如同神话故事般被人议论。
月饮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便问无常,这个传传令使用的是什么兵器。
无常说那传令使寻来痴殿杀了殿主的时候,他当时离殿办事,躲过了一劫,并未与此人打上照面。但是听当时在场的痴殿部众说,此人使的是一柄无双宝剑,剑尖有一丝金色纹路。于光明之中剑韵沉敛,于黑暗之中锋芒乍现,如明在暗、如影似幻!
月饮雪听罢倒吸一口凉气,果不其然,承影剑!
当年洛曦之与斩月比武所用的那把承影剑,只是剑胚。真的承影剑早在叶清云下山的时候洛曦之便送给了他。否则洛曦之那日也不会因为断剑而惜败给斩月。
那传令使还能是谁,只能是月饮雪的师兄,叶清云!
那年叶清云回了一趟洛神山,与师父洛曦之长谈一夜后不久便又下了山。之后,他费了很大一翻心思潜入了这个神秘的九黎宗总坛,成为了冥尊的小小传令使。得知了痴殿的击杀任务,他焦急万分,但既怕暴露身份又苦于分身乏术,便飞书通知了姜境九赶去洛神山见机行事。
可惜,正如月饮雪和姜境九分析的那样,事态的发展远超叶清云的预期。得知洛曦之和斩月命丧洛神山的时候,叶清云发狂了,一剑把九黎宗杀的天翻地覆,最后却惜败给了旱神。
当然,这些事,如今的月饮雪还不知道。他只是从无常的口中,大致确定了这个传令使便是他的师兄。但月饮雪还是有很多疑惑,于是追问无常:
“那个传令使败给了旱神?”
“不错,纵然那神秘的传令使几乎踏入神仙境。但依旧败给了旱神。”
月饮雪听见师兄输了,颇有些不服气道:
“怕是那传令使连番生死较量,气力不足了。又或是那旱神耍了什么手段。”
无常听了哈哈大笑道:
“小子,你真当我是孤陋寡闻的江湖雏鸟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替那传令使报不平?一股子酸劲!”
“老匹夫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小子。我不敢断言,那是因为我没见过他。可他如此在意洛曦之的生死,又使得一把极其相似承影门开宗立派的神兵,承影剑。九黎宗内都在传此人便是剑侠洛曦之的大徒弟,叶清云。”
月饮雪听闻,冷笑了一下,不否认不承认。
无常接着又道:
“虽未亲眼见过此人,但纵是剑侠洛曦之高徒,却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有此武学境界,令人匪夷所思,这是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月饮雪也不藏着掖着了,讥讽了一句:
“师兄十七岁便胜了我师父一招,你想不通的地方多了去了。”
无常听罢,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精光:
“有机会真想见识见识如此神人,当年若非侥幸逃脱,能和他过上几招的话,虽死无憾。”
“你怕是不够资格讨教!”
无常被月饮雪呛的很不痛快,反讽道:
“纵然你师兄不世之资,不也败给旱神了吗?”
说罢,无常又哈哈大笑,月饮雪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不过叶清云输的不冤。”
“为何?”
“九黎宗内盛传,这第二十六代宗主乃蚩尤转世!而旱神便是九黎宗主的女儿,天下无敌的血脉。”
月饮雪听闻有些难以相信,又剧烈的咳嗽了几下,暗想这与黄帝逐鹿中原的上古大神转世,意义何其巨大,那高高在上的天帝,到底想要干什么。若果真如此,人间又该何去何从,这恐怕真的不是师兄所能应付,更是自己遥不可及的鸿沟吧。
月饮雪只感觉信息过于巨大,已经无法消化。一时语塞,抓起了地上酒坛,将里面剩的酒一饮而尽,问了句:
“后来呢?”
“宗主惜才,也不屑知道叶清云为何潜伏在九黎宗,留下他一命,并传令旱神与他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
“宗主派人寻回剑侠和刀痴的尸身。并且不论生死,救回剑侠一命。”
月饮雪难以想象,震惊异常。不过转念一想也说的通,既然传说仙宗都有起死回生之术,若这九黎宗主真是蚩尤转世,那也并非不可能。怪不得自己和斩月门人在洛神山崖苦寻数年也找不到二人尸骨,还以为被豺狼虎豹叼走,没想到原来如此。
“所以你确定我师父被救活了?”
“结果很显然,我还活着,剑侠必然也活着。否则叶清云怎会放过我。”
月饮雪此时心乱如麻,今天的对话,解了很多疑惑,却带来了更多疑惑。
“那你前几日也是领命来颠覆金甲山庄了?”
“不错。你很走运,又被姜境九碰上了。此事叶清云应该不知。”
“你后来执意要取我性命,就不怕我师兄报复?”
无常听闻,狡黠的笑了下,但也坦荡道:
“若此行功成,你等无一生还,便推脱你被周木森所杀。”
“好盘算,欧阳古语投靠你们了?”
“不错,欧阳世家从此听命于九黎宗,欧阳古语出任空缺至今的痴殿殿主!”
不出所料,又一个武林败类!
“刚才的交易你只说了一半,九黎宗救回我师父,那我师兄付出的是什么?”
“他付出的是自由!”
“何意?”
无常满脸的阴笑,像是佩服又像是嘲笑的说道:
“你师兄是个人物,比你强!”
无常说了这么多话,只有这句话月饮雪深感赞同。在他心目中,师兄是仅次于师父的神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跟九黎宗主达成交易,出任新任战神,他可以不问宗内事务,更不能与九黎宗作对。他如今在宗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超凡脱俗的存在!”
月饮雪听的牙齿都快咬碎了,气血翻腾,如此憋屈的条件,换作自己恐怕生不如死。但事情不仅仅如此,那无常又悠悠地冒出一句:
“条件当然不止这么简单,叶清云从此以后不能再问江湖事、不能再见江湖人。否则洛曦之和你必死!”
月饮雪真真切切的嘴巴咬出了血,千言万语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十年来师兄未见过任何人。一想到如此境遇下,他还在操心着自己的婚事,月饮雪眼泪差一点就止不住的飙出来。此刻就算是天神挡在自己面前,也阻止不了自己冲去九黎宗报仇雪恨的决心,大不了一死,能杀几个算几个。
月饮雪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恨恨的问了一句:
“九黎宗总坛在哪?”
无常不以为然的回道:
“且不说我只是分殿长老,从未去过总坛。就算是分殿的位置我也不能说半个字,掌有契约,这是禁字。哪怕吐出半个字,立刻暴毙身亡。”
“写出来,或者给些暗示呢?”
“心意相通,一样暴毙。”
月饮雪听完,心里似乎在盘算什么,一直不出声。
半晌,月饮雪捻了捻牢房里的稻草,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字字诛心的问道:
“那你又为何投入九黎宗,甘为走狗!”
此话似乎刺痛了无常,又或者勾起了他一些往事,无常平淡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惆怅。
“所以说我有仇未报,还不能死。”
月饮雪有些讥讽的说:
“愿意听你倾诉。”
但无常似乎沉心于往事,并未听出讥讽的意思,自顾自的说出了陈年往事。
原来,无常和无生还有个师兄,法号无我。十年前,他向他们的师父,时任方丈释怀大师告状,污蔑无常和无生犯了痴戒,逐他们入世苦修。让他俩有师门却不能回,还背上一世污名。
方丈圆寂之时,无常和无生漂泊在外,无我又顺理成章接任方丈,受万人敬仰。论武学与佛法,无常认为那个位置就算轮不到他,也该是无生的,而无我叫窃位。
无生心境高,云游四方,苦心向佛。
无常不行,他要追求武学的最高境界,说他犯了痴戒,他认了。
有朝一日,他还想着要杀回少林找无我复仇。
可是,无常天赋比不上无生和无我,武道修为遇到瓶颈,止步不前数年。
直到遇见旱神,只一道信印,便助他练成金刚不坏第四重,修成巅峰,指日可待!月饮雪说他甘为走狗,可无常却认为这是一种交换。
月饮雪听着听着,心中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同情,但一想到过往种种,又很快被他掐灭。
“那校场之上你为何要冒着被我师兄算账的风险,定要置我于死地”
无常这佛门叛僧,却也是直性肠,毫不避讳的说:
“佛门绝学金刚不坏,从不外传,岂是你一个俗人可以偷学的,坏我佛门百年规矩。”
月饮雪心想,这匹夫虽然佛心全无,倒也还注重师门清誉,便淡淡的回了他一句:
“无生大师传我的。”
无常听闻先是一惊,继而又轻叹一声,便沉默了。
月饮雪本就对他少林家事没多大兴趣,而且就冲无常这心狠手辣,逐他出少林不算冤枉。
此时,月饮雪问的差不多了,无常说的也差不多了。无常见状便问:
“够两清了吗?”
“够!”
无常听闻心中一喜,随即又遭五雷轰顶,只听月饮雪冷冷的补了一句:
“够送你一个痛快!”
无常大惊,还没来得及骂月饮雪不讲武德,只觉得寒光一闪,喉咙发凉。
月饮雪手起刀落,兵不血刃,无常死不瞑目。
这月饮雪果然如江湖传闻。
够狠,够辣,够无情,是个杀神!
无常倒下去的刹那,听见月饮雪悻悻的丢下一句:
“我俩的一笔勾销了,但这一剑替你还给金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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