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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自行车和桃

    山谷里又出现了一件新鲜事,黄一鸣买回来了一辆自行车。我和霞一起跑去看,在他家打碾粮食的土场里,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们。有大人,有小孩,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太太,也有老爷爷。

    “这小子,这几年在山谷开了个商店,卖日用百货,发财了。”李奶奶拄着牛角拐杖对着王阿姨说。

    “是呀,有了这个玩意,以后走远路就不用骑毛驴了。”王阿姨一边望着黄一鸣和自行车,一边回答着。

    黄叔叔也来了,就是那个平时给我借书的黄叔叔。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服,短短的头发刚洗过,还有水的痕迹。

    我和霞赶紧跑过去,拉着他的手,高兴地好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和霞的头发,露出淡淡的微笑,纯净的双眼看着我们俩。

    人群爆发出了一阵阵笑声,我抬头看,看见黄一鸣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自行车调皮地在土场上滑行着,他顾不上拍打沾到衣服上的土,爬起来追上滑行的自行车,赶紧扶起它,看那儿擦坏了没。

    围观的人也凑过去看。自行车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幽幽的光,一前一后两个皮带轮胎散发着一种我没有闻过的难闻味道,高高的坐椅上套着的花红布坐垫沾满了土。

    围观的人低着腰,也用自己的双眼搜索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帮助黄一鸣搜寻着擦伤的地方。

    “没有擦伤,啥都好着。”黄一鸣抬起头,双手扶着自行车扶手,对依然低头搜索的人说。

    围观的人,长长舒了口气,大家都直起了腰,向土场边散去,留下足够大的空间让黄一鸣继续学骑自行车。

    他的两只脚一下一上的蹬着自行车脚踏板,自行车慢慢地变得听从他身体的调动,他骑在自行车上越来越变得轻盈自在,象草丛中正在飞舞的一只白蝴蝶。

    他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围观的人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一位调皮的小伙子坐在了后面的坐架上,发光的自行车载着一白一黑两个人在土场上飞行着,轻盈自在。

    “太美了。”

    “晓多少钱?”

    围观的人纷纷表达着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在欣赏中慢慢散去。

    我和霞随着黄叔叔也离开了。

    “你们到我家,我给你俩一人送一本书。”黄叔叔微笑着对我们说。

    太高兴了,我和霞欢跳了起来。山里吹起了微风,轻轻地抚摸着绿草地,调皮的蛐蛐不安分地跳来跳去,布谷鸟在白杨树林里穿来穿去,唱着欢快的歌曲。我和霞一会儿跑在他的前面,一会儿跑在他的侧面,表达着我们无限的喜悦。

    转过三个弯淌过一条沟爬上一道山梁,终于到了黄叔叔的家。一条大白狗“汪汪”着从一棵桑树下跑来。

    “去,虎子!”

    大白狗不“汪汪”了,“虎子”是这条狗的名字,它摇着尾巴,向那棵大桑树走去,时不时转过头瞅瞅我们。

    干净的土院,没有一丝杂物,一大一小两个筐,放在土院靠崖面的南角,两张闪光的锄立在一个土窖洞外面窗口旁,三个土窑洞依山体而挖,土窑洞统一安装着白杨木门和窗子。

    我和霞随着黄叔叔走进了靠东面的那个窑。一只小狸猫睡在土炕上,蜷缩成一团,看见我们进门,猛地跳下土炕,从我的脚下溜走。

    土窑洞里放着一个红色的书柜,里面摆放着整齐的书。一张古朴古色的桌子摆放在书柜的对面,两个杨木椅子静静地站在桌子两侧。

    土炕上铺着羊毛毡,羊毛毡上铺着红格子床单,虽然有点旧,但干净没有污点,靠近窗户的土坑里角放着两个红绸子被子。

    黄叔叔从书架上递给我一木《三国演义》,递给霞一本《聊斋志异》,这都是我们没有看过的书。

    “多乖的两个娃娃。”门口走进来一位老太太,说她老,其实也不咋老,五十岁左右。穿着土色上衣,打着布丁的掉了色的裤子。她是黄叔叔的母亲。

    “你们的黄叔叔要外出打工去,不加道外面工晓好打着没。”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流下了眼泪。

    “妈,我是打工去,又不是扛枪打仗去,哭啥。”黄叔叔安慰着老太太,用他的手扶着老太太的肩膀。

    “可我不放心呀,孩子,山谷人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从没有人想出去受苦去,你这是那根筋有了问题。”老太太一边啜泣着,一边责备着自己的儿子。

    “妈,你就别哭了,我会回来看你的,还会给你引回来一个大眼睛儿媳妇。”黄叔叔从衣服口袋拿出一个白洋布手巾,擦去了老太太脸上的泪。

    “我天天等着那一天,等着抱孙子呢,去,你去。”老太太说着从门口递进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黄包包。

    “儿,把这个带上,里面有几件我洗过的你穿过的衣服,还有刚蒸出来的十个白馒头,”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服口袋掏出了一沓人民币,继续说道“把这一百二十五元四角钱带上,有事记得给我写信。”

    黄叔叔接过黄帆布包包,没有接那散发着汗味的人民币。

    “妈,我是出去挣钱去,怎能拿家里钱,这点钱就留下补贴家用吧。”

    黄叔叔背着帆布包包,跨出了门槛,我和霞紧跟在后面,大白狗又跑来了,咬着黄叔叔的衣角。大白狗咋知道黄叔叔要走,我不解地望着大白狗。

    “去,乖,虎子,听话。”黄叔叔蹲下身子,抚摸着大白狗的头,大白狗用头蹭着他,“听话,虎子,去。”

    那条大白狗终于一步三回头,向大桑树走去,老太太用手擦着刚掉下的眼泪。

    我和霞紧紧地跟在黄叔叔身后,我们都变得无语,老太太和大白狗站在大桑树下向我们遥望着,黄叔叔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出了谷口,他突然转身,走回谷口,向自己的妈妈和大白狗投去了最后一眼,转过身,快步走出了谷口。

    “快回去,不准你们跟着。”黄叔叔下了最后的逐客令,我和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他在另一个谷口中消失。

    我和霞从来没有如此失落过,我们都叫他叔叔,可他如此年轻,倒象我们的哥哥,在我们眼里,他是我们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朋友。

    他为什么要出去打工,我们不理解,我们只觉得心里难受,好像压着块大石头。

    他送给我们的书异常的沉重,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们无心送书,也不知道说啥。我瘫坐在绿草地上,霞躺在绿草地上望着天空。

    天空湛蓝湛蓝的,一朵白云在东山头一动不动,山谷绿得像铺着绿色的地毯,散乱的白杨树、杏树、桃树和榆树,像站岗放哨的哨兵,站在一个个山岗谷口。一群麻雀在灌木林里飞来飞去,三五只喜鹊在小溪上空飞翔。

    “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家刚买了个缝纫机。我妈妈不让我上学了,叫我学做衣服去。乡政府街道有缝纫培训班,我妈给我把学费都交了。我也去看了,一个女老师,十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霞打破了沉静。

    “我们应该上学去。”我还没有从黄叔叔出走的伤感中走出来,又听见了她不上学的消息,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的妈妈说过,女孩最终是别人家的媳妇,念书念个小学就行了,要学会做饭缝补衣服,才是最重要的。”霞望着远方的天空,幽幽地说道。

    “我想也好,在那里,同样能时常看见你。”她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继续说道,“告诉你些好消息,乡街道都是砖瓦房,有电,听说不久我们山谷也会拉电,煤油灯将成为过去,还有咱们山谷下月初将盖一所十二间砖木结构瓦房,我们上学的五年级小学将整体搬迁到那里。”

    霞越说越激动,从绿草地上站了起来。她说的这些也是我所盼望的。

    “太好了!”我兴奋地喊道。

    “你没去过乡政府,上学那天,我送你,你去上学,我去学缝纫。学校就在乡政府对面,和乡政府隔着一条土街道,学校左边是邮局,邮局过去是粮店,粮店左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走过街道,有三间砖瓦房,就是缝纫培训班所在地。上学那天,咱们一起走。”

    “一言为定。”我向她伸出了手。

    “一言为定。”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纤细,柔软,微微的山风轻轻吹过,她黑黑的头发在微风中似动非动,她的面颊红红的,一双花眼睛像美丽的湖,平静,清澈。

    “呆子,没见过我吗。”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头,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们拥抱在一起,忘却了所有的忧伤。

    “我还要回去做饭呢,再见,云。”她向我挥挥手,向青蒿深处的小径走去。

    “再见,霞。”我向她挥挥手,目送她走进了另一个谷里。

    我拿着那本《三国演义》,踏着软软的绿草地,向回家的小道走去,一只大锦鸡带着它的十一只儿女在草丛中觅食,看见我过来,扑腾扑腾着向远处飞去,一只山兔被锦鸡惊醒,从草丛中探出头,向四面张望着,终于看见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撒开腿向山谷深处跑去。

    终于到家了,家里大黄狗“汪汪”了几声,看见是我,探出的头重新缩回到了土窝窝里。

    “都啥时候了,你才回来,你又疯跑那里去了?”妈妈一边责怪着,一边给我端来两碗洋芋糊糊面。

    糊糊面已经没有了热气,看起来已经做出来时间长了,就等着我回来吃。我拿起木筷子,头不抬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碗面。

    我找到了一个塑料瓶子,从水缸里拿马勺往塑料瓶里灌满了水。水瓶,还有那本《三国演义》被我装进了书包。

    背着书包,拿着羊鞭,五十个山羊被我赶出了羊圈。赶到了山谷里的一个沟里,沟东西两面的山上是耕地,种满了玉米、豆子和高粱,南面隔着一个土坎是另一条大沟,北面连着我家门前的一条小沟。

    “小鬼崽子,你把你羊给我一天挡好,不要把我种的豆子吃了,如果吃了我的豆子,看我把你那泥腿再一次打断了着!”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头顶砸来,那一定是三爸的声音,他和我的爸爸是亲兄弟,可他总像恶鬼一样干一些坏事,我在心中一直称呼他为“恶鬼”,他也是我们五十一户同姓人的族长。

    他常常利用族长的权,欺负我和我的家人。说起他,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偷桃事件。

    那是一个吹着冷风的下午,天空的云淡淡的,我看见了山窝窝的一树桃。

    那是三爸家的桃树,我多想吃一个红艳艳的桃,可三爸不给。我想三要不如一偷,便偷偷地瞄着山窝窝的那树桃。

    挂满树枝的桃,由于过于繁,压弯了纤弱的枝条,枝条像一张张弯着的弓。一个个馒头样的桃,一面红,一面绿,挂在枝头上,笑妍妍地朝着我挤眉弄眼。

    那一定很香,我努力地咽着口水,匍匐着身体,向山窝窝移动着,移动着,快了,快了,终于到了树下,树下落满了桃,有的已经变质坏烂。

    我贪婪地张望着满树的桃,一个,两个,三个,十个,我刚学会了数十个数,十个以上我就不知道是多少了。反正多,像满天繁星那么多,压弯了一个个纤细的枝条。

    我像欣赏一幅美丽的画一样欣赏着满树的桃,想着要摘一个最大最红最香最美丽最好看的,我的目光如炬打量着满树的桃。

    “小兔崽子,偷吃我的桃,看我打断你的狗腿!”逃,我撒腿狂跑,三爸紧追不舍,他宛如恶鬼缠上了我。“把你兔崽子不管好,就知道一天到晚偷吃。”我听见那个恶鬼对父亲咆哮着,其实我一个桃也没有吃上,树上满丫丫的,树地落得一堆堆的,其实我一个也没有吃呀。

    重重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了我的屁股上,解释是没有用的。“看你再敢去偷吃吗!我打扁你这个兔崽子。”我实在双腿酸软无力,跑不动了,被恶鬼追上,遭到了毒打。

    我的眼泪滴落在黄土地上,一滴,两滴,十滴。我是个只知道十个数的孩子,这十个数还是上初中的大姐星期天回来放羊教给我的。疼,钻心的疼,我想我的屁股已经烂了,父亲胆怯地望着恶鬼,不敢申辩,不敢阻扰。

    “就吃了你个桃,你是不是要把我儿子打死!”那是母亲的声音。“把你岁爹不管,现在偷吃桃,长大还不偷牛盗马去,我把你这个疯婆子生了个小杂种。”恶鬼骂着妈妈。

    母亲和恶鬼争吵了起来,爸爸胆怯地站在那里,我努力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咬紧牙关不让我的痛苦溜出我的嘴。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醒醒。”那是谁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妈妈的声音。我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却挣不开。

    我感觉到雨滴落在了我的脸上,一点,两点,我能数来十个数,咋只能数两个数呢?

    我看见了一个白胡子爷爷,拄着龙头拐杖,向我走来走来,叫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有成片的桃园……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醒醒。”“这个孩子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可怜的娃。”白胡子爷爷把我从桃园引出,猛推一把“回去吧,孩子!”

    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泪眼婆娑抱着我,大个子黄叔叔站在土窑洞里,还有父亲,三个姐姐。

    我终于醒了,浑身酸痛,钻心的疼,口渴的要命,“水,水……”我喝下了一碗水,连同母亲的眼泪一起,又喝下了两碗水。

    我想站起来,却无力爬起来,我努力的想着那十个数,想着它的写法,1,2,3,4,5,6,7,8,9,10,我还记着它们,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在我的心里跳来跳去,我高兴地笑了。

    “孩子脑子受了刺激,一哭一笑的”白胡子爷爷又来了,我再一次进入了桃园。

    白胡子爷爷真好,他的胡子好长好长。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穿着白褂子的大夫,从他和妈妈的谈话中,我知道我的一块胯骨受到了创伤,裂开了一条纹,需要在医院治疗和观察。

    母亲找到了村长就这件事向恶鬼讨要个说法,村长说那是你们族里的事,找你们族里人去。

    母亲拿着山丹花香烟敲开了每位族人的家,述说着我的不幸,及昂贵的药费。恶鬼在族里的权力大于法,高于一切。

    恶鬼干的事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人敢于挑战。在恶鬼的面前,父亲一直胆怯不敢发言,只有母亲敢于直面,母亲也因此被族里人称为疯女人。

    一个疯女人的话是没有人听的,三盒山丹花没了,也没有讨要个说法。

    母亲卖了六只黑山羯羊,为我交了药费,半个月后我回到了家,可我的屁股依然疼,不敢走长路,不敢剧烈活动,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我如果剧烈活动,胯骨还会疼。

    这次偷桃事件,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我深深地认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有的人披着善良的皮,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却黑的如十八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