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江宁刺杀 » 二

    约莫半天时间游下来,名叫小山的少年发现这位老人博古通今,似乎每个地方来历都略知一二,却似并无甚兴致,神色总是淡淡的。此时,已是晌午。恰好行至校场,“这儿便是校阅场了,别看不大,却是培养出了江宁的精锐之师。想从前,曾大人任两江总督之时,我曾偷来瞧过阅射几回。这校场上浩浩荡荡数千人,却只见飒飒风舞旗动,不闻人声,那气势……”。小山说着说着,自己就仿佛心驰神往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此时空荡荡的校场,似乎那时的情景又再上演。

    “曾大人?”老人重复了一下,眉毛几乎不可察地挑了一挑。“哦……老伯您初来江宁城,可能不太清楚。前些年,这儿都是归那位曾大人管的,只是两年前朝廷提拔曾大人去了京城做官。这接替他的便是前些日子被刺杀的那位马大人了。”

    原来如此。似乎也听过那桩案子,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昨日我在城中戏楼见有人唱了出刺马。”“可不吗!这可是这几日咱们江宁城里最最轰动的大案子了,你说一位新来的总督大人,无端端就被人当街刺杀,难道不奇?”说起这事,小山变得眉飞色舞起来,以手掩口悄声说道。

    “听那戏班所唱,这竟还是一桩风流案?说刺客张文祥因马青强抢了其结拜兄弟赵二虎的美貌妻子为妾,才出手为兄报仇。”老人不理会小山突然的兴奋,言道。

    “那都是戏文,真假可难说哟!我可是听说……”小山仍是自顾自说道,此时,故意做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老人看了不禁暗暗好笑,顺口问:“听闻何事?”

    “听说那马大人家中只有两房侍妾,均已年过四旬。你说,哪一个会是那什么年轻貌美的赵家夫人。”小山笑着说道。

    “哦?竟有此事。”老人沉思。连一个街头小子都知道的矛盾,戏班编戏之人为何会不知?还是……心中隐隐觉得蹊跷却又说不出来为何。正暗自思忖,却没注意到小山却也偸睨着他,眼珠转了转,忽恭恭敬敬地叫道:“这位大人,可是来这江宁城查刺马一案?”

    老人看向他,迟疑了片刻,笑道:“何以见得?”

    “大人您说是要游览这江宁城,却对久负盛名的雨花台、燕子矶、秦淮河似乎并无什么兴趣,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在这校阅场驻足良久,您想到找上我也是因那小二哥说了一段刺马案吧。”小山又指了指老人衣饰,“我成日在街上,见惯了各色人。您服饰材质价格不凡,用色、配饰却并不招摇。想来也不是一般商贾,该是个官儿了吧。可却是个外派来的官儿,刺马一案一众地方官都查不出个究竟,上头特意派来,想来品级不低。只是……”

    “只是什么?”

    “您这年岁……我实在不敢肯定,便喊声大人探探口风。诶,您可真是接了桩‘好差事’……”小山正经不过几个弹指,复又恢复了那随意的样子。

    这老人正是前些日子,朝廷派来查马青之案的刑部尚书郑淳。刺马一案久审未决,朝廷派人来江宁查问,经过几个月的审讯,此前负责此案的漕运总督张之万竟是交上了一张“尚属可信”的案卷。证据不全,犯人也未交待谋划过程,只言是自己一人所为,审案之人竟然说:基本上可以相信。如此潦草拖拉。太后很是不悦,特意派了郑大人来江宁复审此案。

    时任刑部尚书的郑淳已是年过七旬,查案经验丰富,最擅于从一团乱麻之中找到突破口,而后抽丝剥茧寻出真相。郑大人此次来江宁初也是志得意满,打算到任后大干一场,把幕后情形查个水落石出。没想到,到任后召集大小官员亲自审问,众人却是支支吾吾,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如当头冷水泼下,郑却更是明白,此案必有内情,且有可能涉及到其他高品阶官员。他并不惧怕可能惹祸上身,可也明白要从他处着手调查了。

    这一日,他婉拒了江宁地方官派来的陪同,自己换了便装,独自悄悄从侧门走了出去,想去案发的箭道看看。在茶楼见了小山,便想到可找个当地少年引路,才有了先前那一出。

    想到这里,郑大人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一身短打,略微有些偏大的玄色马褂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衣着稍微发旧倒也还干净,身材不算高,站在那儿很是随意。手中拿着一根路上不知从哪儿扯得一根茅草把玩着。一双眼睛却装做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似乎有一点紧张。

    “哼,原来是试探。”郑大人倒也不生气,言道:“既然如此,你便再带我去案发的街道吧。”

    “老伯,您这是赖上我啦?”小山瞪圆了眼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扬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顺着东边界墙,向南有个箭道。二人行于箭道之上,郑淳忽觉得有些不对,回头望了望。又前行几步,见一角立着个看守校场的小卒,方才进入校场时就已经确认过他的职责。他招了招手,亮明身份,小卒上前见礼:“郑大人。”

    “你平日里均在校场?”

    “正是,大人有何吩咐?”

    “将那日马大人的守卫叫来,我有事要问问他。”

    小卒答应着,不多时,来了一个带刀的侍卫,跪倒行礼。

    马大人遇刺那一日,为何会从此箭道经过?从校场回总督府的路应是北侧大门外的长乐巷吧。”

    “回大人,马大人素日里校阅之后均从此箭道回府的。虽然长乐巷可至总督府,但这里可抄小路。大人说这样可少花些时间。”

    刺客定是知道马青的习惯才特意在此等候的,可见他可能潜伏多日,精心筹划,甚至从官府中打探到了消息。案卷中写张文祥好几个月前在附近买下了一处房产,想来便是在那里日日观察,计划好了这一切。可是,若真按照卷中所写的动机,张文祥仅仅是因为自己记恨马大人,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相信,谁知他的背后是不是另有其人,为他备好房产,趁手的兵器和其他东西。

    “你再回忆回忆,马大人被刺时可还有什么蹊跷之事。”

    “这……”

    “照实说来,否则可是知情不报之罪。”郑淳见这人吞吞吐吐,便摆起了架子。

    “大人息怒,实在是小人不知道是否是听错了,当时马大人被刺客扎中后,竟然说了一句‘找着了’,实在是奇怪。”

    “找着了,找着了,找着了……”郑淳还未说话,小山倒是在一旁念叨了起来。“诶?这马大人是山东人吧?”他摸摸下巴,转头问那侍卫。

    “正是,马大人祖籍山东菏泽。”

    小山一拍手,“哈!这个我能解。”

    “有话快说,别装模作样的。”郑淳看这与孙儿一般大小的少年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我原有一个弟兄也是山东的,有次他随我们去偷,哦不是,去借东西时被人发现,刺了他手臂一刀。他便是说的‘找着了’。因山东方言,找与扎同音。”

    “看来此处疑点不大,那去刺客所居的地方看看吧。”

    “让我跟着您前去吧,我听闻刺客居处在箭道旁的永安巷。”小山连忙说道,眼中透着狡黠与期盼。郑大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吟片刻,说到:“好吧,只是若泄露案情,我可唯你是问。”

    步出校场,二人沿着箭道缓缓前行。郑淳思及那日马青正是从于小道返回总督府之际,遭到当街刺杀。他向四周望了一望,只见箭道两旁均是较为老旧的民居。稍远处有一小巷,小山快走几步,指向那巷口说道:“当日马大人就是在这箭道遇刺,刺客就住在这永安巷。”郑大人点了点头,走入了这条小巷。忆起案卷中写刺客张文祥在几个月前置办了这永安巷内一处典当行,这典当行并不临街,而是与箭道还隔了一幢房屋。对于刺杀计划来说,却是一个即可窥伺情况又能避人耳目的地方。

    经过了一幢房屋,再向左一拐。便可见一处极为普通的二层房舍。这栋民房似乎是有些年头了,把门的小兵汇报之前房主将房卖予张文祥,张说要用作仓库,似乎想在江宁地界上进行一些买卖。因此也未怀疑。郑淳点了点头,推开房门,听闻一阵铃铛的脆响,想来是什么警示装置。走入房中,房内空空如也。他又攀上楼梯进入二楼。房内有一小小的窗台,较为隐蔽。从窗户看去。正好可清楚见得箭道上的情形。他选择此处想必是为了便于观察马青沂的行走路线与出行规律。二楼中间的立柱上包裹着几张硬牛皮,上面满是戳刺的痕迹。立柱旁置着一块磨刀石,郑淳似乎能听见张文祥在此磨刀霍霍,劈砍戳刺,练习着刺杀技巧。

    嚯!嚯!嚯!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郑大人微眯双目,似乎面前的张文祥正持刀挺身刺来,夹带着呼呼风声。随着人影愈发接近,他突然发现,这人并非张文祥!

    “不好!有刺客!”他心中警声大作,急忙一个侧身,刀尖擦着他的罩袍划过一道口子。刺客见一击不中,转身又袭来。此时,斜飞出一只茶缸砸向刺客,是小山听见声响匆忙赶来。

    “当!”

    茶缸在墙上击得粉碎,刺客则飞身跃出窗去。

    “老伯,您没事儿吧?”小山在窗口望见刺客消失,回头关切地问道。

    无碍。”郑淳看着自己被割开的袖袍,沉吟道。“当日马大人遇刺时后,张文祥说了些什么?”

    “啊?”小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一跳,见郑淳也不理会,想了想说:“他大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说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哼,”郑淳轻笑一声,“这欲盖弥彰过于明显了吧,之前我也是一直猜想,今回才算是确信。”

    “确信什么?”小山迟疑道,又着急地说:“老伯我们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无妨,他们只是想吓吓我,这一击不能得手就不会马上再回来了。”郑淳摸着胡须,向窗台外看去。

    “他们?”小山一脸疑惑。

    “既是张文祥他一人所为,那么为何在我查他家时,又窜出一名刺客?”

    小山看看这个郑老伯,又看看这房舍,“哦!那张文翔所喊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正是不想让人怀疑他背后另有主谋。这次的行刺也是,想阻止大人您查出真相。”

    “不错,我初来江宁会审时,便觉得奇怪。行刺朝廷大臣如此严重之事,查问江宁府的官员时却是支支吾吾。这刺马案背后的人来头之大可想而知。小山,老夫很是欣赏你,今次多谢你的协助。后面的调查,劝你还是不要参与为妙,否则,必将惹来祸事,方才的事就是个例子。”

    小山听罢,明白了郑淳的意思,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到:“我是个街头小混混,五年前我爹被人诬陷偷拿了官府的银两,我们家拿不出钱来保他。爹爹饱受牢狱之苦,顽疾缠身,出来后郁郁而终。我那时就在想,若是那时当差的细细查探,便会发现案中有着诸多不合理之处,我爹说不定也能洗刷冤屈。”

    见郑淳微微动容,小山顿了顿,续道:“遇到您,让我知道还是有人会坚定地查出真相,不管那真相有多不堪,不管那真相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我想追随您,即使是查几天案子也好。”

    一阵长久的沉默,听见郑淳有些干涩的声音:“你知道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什么吗?被害的马青是太后钦点派来江宁的,却有人敢计划当街刺杀他。马青的上任阻了谁的道路?或者说谁会是这次刺杀的最大受益者?”

    这,小山想着这几个问题,忽如被重击,只觉被推入水中,浑身冰凉。他混迹于茶楼酒肆,局势竟也知晓不少。江宁虽属江淮地界,近些年城中驻扎的却都是湘军。只因太平天国汹汹而来之时,正是曾大人带领的湘军各个击破,为朝廷保下了江宁府。此后,曾大人任两江总督,在此训练湘军有素,江宁甚至被称为“湘半城”,最多时城中一半人均来自芙湘。

    可后来,太后渐渐感到湘军对朝廷的压力,如此庞大的军队若不能完全受朝廷控制,必将为心腹大患。一年前曾大人调至中央任直隶总督,小山也听茶客谈论,这调令看起来是升官,其实却是将其放在京城更好控制,权力也少了许多,真真正正是明升暗降哪。

    “您是说,曾……”小山支支吾吾地开口。但郑大人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话语。

    “未查明前,不可随意牵扯朝廷命官。”

    就这样,两人满怀心事,回到了江宁府第。郑淳命人给小山安了个随从的名头,让他暂居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