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塞尔维娜三部曲1血亲 » 第三十三章 北境(三)

第三十三章 北境(三)

    “你认识我?”亚尔兰诺问道,有些惊讶。内斯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其实想问的是“你怎么能分清我和亚伦的?”

    “我当然认识您。”内斯特说道,平静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想哽咽似的,他伸出没有戴手套的、皲裂通红的一双手,比划出一个大小。亚尔兰诺注意到他左臂手腕处有一条伤疤,延伸进袖口里,不知道到底是多长的一道口子,“在您小的时候,约莫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见过您和您的兄弟,我当然知道,如果你们兄弟二人有一个注定要当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那必然是您。”

    宛若一道闪电击中了亚尔兰诺的心脏,他几乎是无意识的迅速将手移到腰间的佩剑上。面前这个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而在他的记忆中,他最亲近的人们从来都将他的秘密视为禁忌、从不提及。此时这个他从未谋面的人竟然以这样意味深长、心照不宣的语气和词句同他说话,仿佛对他一直以来保守的苦难和秘密心知肚明。这让他瞬间感到惊慌。但与此同时,他的心底深处升腾出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近乎忧伤的情绪来。亚尔兰诺很少体味忧伤,就犹如他很少体味愤怒和欣喜——这些情感很少能穿越他心里宛如大海般深远浩瀚的孤独,浮到他的心口上,被他感知到。但此时,在这个和他一样孑然而立的浩茫雪原之中,竟突然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但浑身的气质又如此熟悉的人类,以一种他没有听过的慈父般的口吻,当着众人的面,随便和他提起曾让他的母亲和兄弟都喘不过气来的秘密来。那舒缓的音调,以及在说话时流露出一种悲伤和愁绪的蓝眼睛都在温和地跟他传达一种情感——这份因战争和寒冬隐没了十几年的、并非来自母亲和兄弟的另一种爱意,内斯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即使他从未参与、面对过,他也知道,自己的妹妹和这对年幼的兄弟这些年过的并不容易,亚尔兰诺过的并不容易。

    这种复杂的情感仅在亚尔兰诺的心头旋转了一秒便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

    弗洛里达开口跟内斯特公爵交谈,在面对往日的战友时,他俨然恢复了以前从军时那副威严而沉稳的神态。弗洛里达似乎对内斯特提及的有关亚尔兰诺的往事毫无兴趣,甚至于说,他似乎早就知道这对舅甥见面时会出现这样的言谈。他只关心这位年迈的长官此刻的身体状况,以及全军此刻的处境。

    他们当然不会傻傻站在风雪里你来我往的对话,很快,随弗洛里达前来的军士们就被请进了内斯特等人所在的温暖的地下。令这些初入战场的士兵们吃惊的,他们以为地下会十分逼仄、潮湿、寒冷而阴暗(这个确实有)。这只是人们为逃避魔兽们震耳欲聋的怒吼和尖利的爪牙而建立的宛如鼠穴的藏身之处,可他们错了。整个地底就宛如一座错综复杂的城堡,城堡壁上挂着一盏盏奇特的、不熄燃烧的灯,那些灯火发出一阵阵幽蓝色的光,看上去诡异地令人忍不住发颤,却切实地散发着暖意。整座地下城堡都被这种灯照亮了,也因这灯光抵御着冬日的严寒,简直就像怕冷的冥界女神铸造的宫殿一样。

    “这烧的是那些畜生的油,没有毒,也不消耗空气,仿佛上天赐予我们与之战斗的宝物一样——我们总得从它们身上捞点什么,不是吗?”内斯特发现亚尔兰诺盯着那一道道光,便笑着说,他一笑起来,眼周的皲裂都聚集在一起,又从眼角处发散出去。

    “这里居然这么大。”一个士兵惊叹道。

    “我们总得想办法过的舒服点。”内斯特回答。

    那位士兵没料想到镇守北方的大将军会回应自己的话,吓得缩住了脖子。但没过多久,些许是因为这里温暖的缘故,也可能是内斯特本身看起来温和。他又鼓起了勇气:“为什么不在地面上扎营,因为冷吗?”

    内斯特本来走在最前面,听闻此言回过头来。他没在笑,尽管周身的气场还是随性温和的,但眼里已经渗出一缕寒意:“它们总不会容我们这样放肆,不是吗?”

    虽然这话语中隐含的愤怒不是面对士兵的,那位士兵还是吓了一跳,他自知失言,便乖乖闭上了嘴,下定决心一言不发。

    随着他们慢慢往里走,亚尔兰诺发觉这底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雄伟——他们没走多久,便来到一处空旷的、像一个大屋子一样的所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坐着,对他们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惊异,想必他们已经得知了援军到来的消息,也有可能,他们已经疲惫的没法再做出类似欢迎或惊诧的表情或动作。除了亚尔兰诺和几个军官,其余的士兵们被长官带着,由弗洛里达安排到这屋子更里面居住——亚尔兰诺猜想里面应该还有类似此处的地方,来供士兵们休息、进食。这里可以容纳几支军队,但也没有那么广阔,只是因为他们进来时这里并没有什么人而显得空旷罢了。此时这些闹哄哄的士兵一来,立时显得有些拥挤,但也给这长时间被宛如地狱冥火的幽蓝光芒统治的地方添了一丝人气。

    安置好士兵后,内斯特示意包括亚尔兰诺和弗洛里达在内的军官们坐下——看来这间屋子就是指挥所了——众人简短的开了个会,互相交换了情报。

    长期在北境征战的人们听说皇都发生的变故之后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们还是暂时回不去,但他们身后有了靠山。同这些来自皇都的人带回来的好消息不同,北境的人们的处境要悲观的多的多的多。亚尔兰诺等人和他们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听得都是阵亡人们的故事和逝世前的心愿,与其说这些士兵们在交换情报,不如说他们在倾诉心里的苦楚。气氛随着这些心情的倾吐变得越来越凝重。这些鞠躬尽瘁而又悲惨的人们,上到亚尔兰诺的舅父伽雷尔·卢安斯将军,下到某个活着的人都几乎不认识的无名小卒,太多人因为边境和皇城无休止的争斗离开,或消失。内斯特公爵努力试着在后辈和军士面前稳定自己的情绪,在提及有去无回的伽雷尔时,他只是浅浅的叹了一口气,提到其他牺牲的兵士时,他则连叹息都没有,虽然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和长相,记得很多别人都不记得的牺牲的人,但他始终面无表情。可亚尔兰诺注意到,他攥着座椅扶手的那只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

    终于,诉苦结束了,该说说真正有用的情报了。

    北境的这些将领,哪怕他们身后并没有君主和国家的支持,哪怕他们曾经的君主甚至想要联结他们的仇人,哪怕他们最终势力微弱到在地面上待不下去,只能蜗居于此,但这些坚毅的人们还是干出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您的意思是说,这些魔兽的行为和生命都来自于一个母体?”弗洛里达确认了好几遍,还是皱着眉,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在北境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久到他甚至能通过空气中的气息分辨出今夜会下多大的雪,是否会影响行军,是否需要提前预防——可他才离开了北境两年左右,这些可恶又令他佩服的人就有了这样的进展。

    “您确认了几遍?”内斯特笑着反问道,很轻松的样子。但对于怎么获得的这份情报,他却缄口不提。想必这会带出一些惨烈的回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要干掉那个母体就好了?”弗洛里达并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思考这件事。

    “让谁去呢?普通的畜生就足以要了我们的命,更何况它们的妈妈,”内斯特仍旧笑道,“抱蛋的母鸡都如此凶狠,更何况这些东西。”

    亚尔兰诺注意到,内斯特在说话时,眼神自始至终都凝视着自己。

    “让谁去?您疯了?”一位军官苦笑道,长时间蜗居在此、和长官的近距离相处已经让他变得有些没大没小,若在更严肃、更安全的场合下,他是不会这样对一位公爵出言不逊的:“就算我们全军出击,也只是给他们多添点点心罢了,你瞧瞧现在,有经验的人们遍体鳞伤而无胆气,康健且勇敢的人们毫无经验。这些新来的兄弟们得先学着耐住寒意,再得学着去使那阴的怪的武器……”

    “我去。”亚尔兰诺说。

    “……等到他们不会因为手里拿着魔兽尸体做的剑而做噩梦以后,才能勉强试试运气……什么?”

    军官一下子怔在那里,坐在这里的人们齐刷刷的全望向这位年轻的皇子,亚尔兰诺坦然的接受他们的目光。或者说,他与生俱来的傲慢、凌厉的气质将这些人的目光挡在了他的世界之外,他看着内斯特公爵,在这间屋子里,他其实只在乎这个人的想法。

    “我去。”他又说了一遍。

    内斯特眯起了眼睛,他目光中流露出的情绪和其他人都不同,没有震惊,没有质疑,没有戏谑,没有惊异而摸不着头脑。而是充满了一种释然、坚定地信任。

    仿佛他已经看到了属于亚尔兰诺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