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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困兽欲斗

    亚伦迪斯顺着冰冷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亚尔兰诺陪在他的身边,虽然他伴随在他的左右,但亚伦迪斯知道,也许他还余怒未消。这怒气中饱含着对敌人的恨意、和不得不对兄弟另眼看待的等等复杂的情绪,亚伦迪斯现在并没有多余的心情去安抚亚尔兰诺,所以只好装作不知道,任由亚尔兰诺沉默着。在他们二人更后面一点的地方,塞提斯汀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他这是在履行他的职责,作为宫廷骑士当然要保护自己的主人和陛下——在亚伦迪斯取得胜利的第一天,即使那顶王冠还没有戴到他的头上,但他立刻做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将宫廷中的侍卫分拨交予坎迪安伯爵和弗洛里达指挥,第二件就是任命塞提斯汀成为自己的贴身骑士——但也许,只是也许,这位他本该信任的、或者说曾经信任的年轻骑士的心思也并没有那么单纯温和,在那天晚上的议会之后,塞提斯汀表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他像自己的兄长一样沉默着,隐喻地若有所思。不过亚伦迪斯一样没有去问。而这三个人不说话,余下的侍从自然也不敢吭声。

    他们一行人就像一丛诡异的幽灵,顺着布兰肯的监狱“罗蒂康迪”那久远的、已经开始朽烂的台阶往下走,这台阶因为狱底的潮气变得湿滑和脆弱,强迫所有想要快跑起来的人静下心来,小心的走好每一步路。他们踩过布满了菌类和老鼠屎的石头,在腐烂的气味和回荡的哀鸣声中走到了监狱的最底层,关押着米狄卡·福兰蒂斯的牢房。

    诸君,您是否知道要如何看待一个国家的好坏,或者说,一个国家的好坏要从哪里来判断呢?从国王那浩如烟海般的藏书中,还是看他身着的锦缎上有多少华美的织绣?是摸一摸柔软的、壁炉中厚厚铺满的、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还是嗅一嗅花园中无数的奇珍植株,以它们开放的姿态和色泽,来判断国王的园丁在上面花费了多少心力,从而窥见这国度富庶的一角?

    对于这件事,南潮之国的百姓自认为自己最有发言权,在南潮有一句谚语:“如果想要判断一个国家的好坏,一个国王的昏明,只消看一看最穷苦的百姓桌上的食物,和监狱最深处罪犯的眼睛。”前一句自不必赘述,而后者,倘若一个国家监狱里关押的并不是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倘若被剥夺自由和尊严的人之中有一位好人,或有一位忠臣,那足以可见当政者的内心是否蒙上了傲慢的尘埃。

    布兰肯的监狱比蒙蒂斯皇帝的时代还要早,可以追溯到尤利西斯时期,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些曾经坚固的石阶已然老化,但因为监狱并不像街道一样时常人声鼎沸,所以这摇摇欲坠的石头还多少撑得住。只是每一个押送罪犯来的士兵,或每一位得到赦免的犯人,在这石阶上走路时总免不了小心翼翼的。士兵无法在犯人进入牢房之前就在石阶上对他们进行推搡和殴打,获赦之人也无法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由。这座监狱为自己的新居民和老常客留下了他们应得的自尊和最后威严。从布兰肯建国以来,无数种人成为这里的常客,奇怪的是这些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密切的联系,他们并不全都是坏人,也可能是国家的将军,或某位贵族;他们也并不都是窃贼,还可能是直言进谏的臣子,或不愿屈从权贵的妇人;当然,他们中也并不全部含冤,但也并不全部活该遭受牢狱之苦。总之,这座监狱的作用和尤利西斯建造它的初衷大相庭径,它并没有完全成为一个让犯罪的人改过自新的圣地,事实上,因为时代的变迁,判断好恶的帝王的轮转,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的进了这里,有些人的罪行,放到一百年之后,或一百年之前都不算做罪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壮举。很多奸臣倘若换一位皇帝,则完全可以风生水起,不必来做阶下囚。可惜他们都没有生到能够予他们以清白的时代,只能叹息命运如此。当然,这并不是布兰肯自己的错误,任何国家都无法摆脱这一事实,那就是监狱和判决总不公正,这一原因无非就是司掌律法的人们总没有审判之神那颗正义的心脏。

    底层的空气较之上面更加浑浊,有一种腐朽的、沉淀着灰尘和疾病的臭味。一般来说,只有最最无法原谅的恶人才配得上这宛如地狱一般的所在,但就如前文所说,因为帝王的缘故,因为他们的傲慢、懦弱或嫉妒,关押在这里的人并非总是有罪。待亚伦迪斯的眼睛适应这里浓稠的空气和黑暗之后,他一下子没有认出来面前这座小小的监牢的角落里蜷缩着的这位骨瘦如柴的、破破烂烂的、肮脏的、看不出男女的人是不是犹如自己母亲一般的骑士米雷。他记忆中的米雷个子很高,有一头浅色的卷发和一双绿的出奇的眼睛。比起女性,米雷的性格更像一个男人,她教会他武艺和技能,带他们出去玩耍,和街头的商贩砍价。她自己也为自己身为一个女人而遗憾,亚伦迪斯不止一次地听她说过,如果自己是一位男性,就像内斯特先生一样去前线打仗去。“但,”米雷也总是说,“但愿只能靠女人上战场的日子永远不要到来,甚至让你们这一代男性上战场的日子也不要到来。”她这么说时总是盯着亚伦迪斯或亚尔兰诺的眼睛,从亚伦迪斯那时的身高向她望去,米雷五官立体,眼神坚毅。因此亚伦迪斯面对着眼前这个蜷缩在角落的像一具骷髅一样的人时,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听到动静,牢狱里的人抬起了头,绿的出奇的眼睛盯着他们。

    “亚伦?”米雷嘴唇颤抖了一下,发出一阵气音,“亚诺?是你们吗?”

    听到她说话,亚伦迪斯心中一瞬间的犹疑霎时间被击得粉碎。待到侍卫用哆哆嗦嗦的手打开牢门后,亚伦迪斯用了不到半秒的时间就来到了米雷的面前,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把侍卫推到了一边,不记得自己手指上的那条伤口是不是在开门时被门上岑立的木屑划破的,也不记得自己在进门的时候被门口放着的一盘发臭腐烂的食物绊了一跤。当他意识到时,他正半跪在米雷面前,盯着她那双绿色的眼睛。这个女人身上每一寸地方都不是他熟悉的,可她偏偏就是她。亚伦迪斯捧着米雷的脸,感觉自己像捧着一个包了一层破布的骨头一样。他不知道从前的米雷的脸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但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皲裂而干瘪。亚伦迪斯长叹一声,他把这个生命中最接近母亲的女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她传出阵阵恶臭的头发。仅仅几天,他和亚尔兰诺才没有见到她几天,为什么一切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您受苦了。”亚伦迪斯说。

    米雷发出了一阵气音,她贴着亚伦迪斯的耳朵,好几次才说明白。

    “我没能保护你们的母亲。”她重复着这句话。

    亚伦迪斯不知道该作何答复。

    他们准备离开监狱时,才发现米雷根本就站不住,更别说走路了,她那曾经有优美的曲线的双腿此时怪异的向外面撇着,呈现出一双正常的腿绝对不可能呈现出的角度。亚尔兰诺主动把米雷背到了自己的背上,那动作轻盈的就像背着一个毫无重量的幽灵似的。亚尔兰诺打头走在第一位,让所有没有为米雷求情的人都只能跟在这位骑士的身后。亚尔兰诺知道亚伦迪斯是想要把米雷背出去的,但他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亚伦迪斯是皇帝,明白了他获得的是什么,而相对的需要舍弃的又是什么,明白了他需要在臣民面前呈现出怎样的一种姿态。当亚尔兰诺背起米雷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亚伦迪斯那感激而痛苦的眼睛。看出亚伦迪斯心里深埋的对米雷和母亲的爱和悔愧时,他突然原谅了自己的兄弟,一如从来没有怪过他一样。

    亚伦迪斯走在最后,从下面向上望去,监狱的石阶看起来更加险峻陡峭。按理说像米雷这样的人应该是永远都不能走出这里的,可亚尔兰诺背着她,稳得像驮载神明马车的光芒或云朵,一步一步把这黑黝黝的牢狱抛在身后,当亚伦迪斯走出监狱的大门时,他透过塞提斯汀和不安地侍卫的身影看见亚尔兰诺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盖在米雷的身上,防止她被阳光晒伤。

    盖伊和乌巴缩着肩膀,任由王后对他们大发雷霆。艾尔贝站在一边,那表情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母亲。

    “我怎么会养了你们这样一帮该死的白痴!”罗莎·林德看起来完全没有以往那样美而精致,她一贯柔顺的黑色长发此时乱蓬蓬的,乌巴怀疑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总是揪着自己的头发尖叫的原因,她本人也瘦了一大圈,双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凸了出来。她穿着以前经常穿的黑色礼服,但因为消瘦的缘故,露出来的锁骨和肩膀也没有以前那样圆润好看了,反而像营养不良一样怪瘆人的——仅仅两天时间,这个女人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这令乌巴暗暗吃惊,当然也不难理解,两天之前,都城的权贵们突然心照不宣的倒台向前任王后的儿子那边了,甚至已经在马不停蹄的筹备加冕典礼,连最忠于罗莎的苏德利尔也对她闭门不见。在这期间,没有一个人为罗莎·林德说话,也没有一个臣子为亚伦迪斯殿下早已成年,不符合布兰肯成年那日登基的传统而提出异议。也就是,用一句话总结,罗莎·林德在两天之前突然大势已去。

    “都!是!你!”罗莎的指着盖伊的鼻子,她今天已经骂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第五遍了,从小艾尔贝回到皇城以来——即使艾尔贝告诉她弗里安病了,病得很重,而且这病和罗莎不无关系,她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同情和悔愧。即使她心爱的艾尔贝显得心神不安,疲惫异常,她也没有对他说先去休息之类的话,反而是对护送他的侍卫们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不过,乌巴总觉得自己要更惨一些,因为比起盖伊,他已经挨了两天的骂了,此时为有一个替他挨骂的人的出现而暗自庆幸。

    “你怎么能让他们回来?你怎么能让他们离开你的视线?你这个狗娘养的废物!”

    “该死的亚伦迪斯,都是该死的蕾捷斯卡阴魂不散。该死的苏德利尔!”她这时又揪着自己的头发,发疯的吼叫起来,“苏德利尔!苏德利尔!苏德利尔!”

    乌巴耸了耸肩,他并不同情王后的遭遇,也并不同情盖伊的处境,相反,他的心情好的像看女人都爱看的家庭戏剧一样,因为他已经为自己找好了后路,——大不了就像贵族一样倒戈,再编一些悲情的谎话,事实上,乌巴已经编好了能让自己脱身的这一套故事,只消在最后加上对皇帝最高的敬意。我亲爱的——他还没记住那位即将登基的皇子的名字。

    一旁的盖伊低着头,脸色阴沉的可怕。

    “妈妈,”艾尔贝说,这是他今天第五次尝试阻止母亲,或许也将迎来第五次尝试的失败。他显得恐惧、疲惫而心痛,“这跟盖伊没关系,不,也许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您,您都教了他们些什么?您想让他们去做什么?您想利用我,把这个国家搞成什么样子?”

    “你给我闭嘴!”罗莎咆哮道,“你懂什么?我全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好。”

    “既然这样,可以请您冷静下来,好让我睡一觉吗,我真的很累,再听您吼下去我会晕倒的。而且,我今天还得去看看叔父,亚伦迪斯都已经去看了——”

    “哦!亚伦迪斯!你提到亚伦迪斯,你觉得他对你更好,你喜欢他,即使他把你妈妈害成这样子,是吗?”罗莎·林德用颤抖的声音说。然后坐倒在椅子里,歇斯底里的哭起来。

    艾尔贝朝乌巴使了个眼色,这令乌巴微微吃惊,这个在他心里傻透了的、只会依靠飞扬跋扈的母亲和父亲作威作福的狗仗人势的小子现在也学会用眼神同他人交流了吗?看来乌巴的祖母说的没错,苦难——对于这对母子来说,也许用“不幸”更合适,他们的不幸,看客的笑料——总是令人成长的。乌巴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和盖伊退出了房间。

    等待这两位把幸灾乐祸或怒气冲冲挂在脸上的侍卫退出去之后,艾尔贝走到母亲旁边,把手放在她的椅背上。

    艾尔贝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为自己的母亲感到悲哀。可当他看着母亲那样歇斯底里,而本应为她卖命的侍卫却毫不在意,甚至对她没有一丝同情的时候,悲哀切实溢满了他的心。不,也许应该说更早,在乌图里亚,在他意识到这些侍卫们并不是真正的喜爱自己,仅仅是把自己当做一个能攀权侍贵的筹码时,他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和自己的母亲悲哀了。小时候他偶尔会同情亚伦迪斯兄弟二人,因为他们很可怜,总是形影单只,没有侍卫爱他们。可当盖伊把他推倒在地上,冲过去殴打娜斯塔霞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和亚伦迪斯没什么不同。

    罗莎·林德还在哭泣,从今早他回来后,她不是在谩骂,就是在哭泣。在艾尔贝的心里,母亲一直是一个优雅的、高贵的女人。可现在他明白,那些背后编排母亲只是情妇的侍卫、那些被艾尔贝拿棍子抽过的侍卫,他们心中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他们是正确的。艾尔贝并不知道母亲在皇城里经历了些什么,他只知道亚伦迪斯他们先回到了这里,而权贵们也最终听从了他们的想法,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对于布兰肯,亚伦迪斯真的是更好的选择,因为他的背后没有一个想拿百姓做筹码的母亲,他自己也并不是一个处处受人支配、被人欺骗的孩子。连弗里安叔父都为母亲感到失望,不是吗?在乌图里亚,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走后的第三天,弗里安突然得了没由来的急病,一下卧床不起,艾尔贝去照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变得只会念叨着乌图里亚发生的那场冲突了。可今早他回来的时候,罗莎·林德却对弗里安的病情问也不问。

    罗莎·林德还在痛哭,她用手帕捂着脸,发出很响的擤鼻子的声音。于是艾尔贝拍了拍她的肩膀。

    “妈妈,”他很累了,现在想想,虽然从小就被告知自己将来会成为皇帝,但失去这一机会的事实还没有母亲如今的表现令他心痛,“您冷静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我当不了皇帝,按规矩我也能获得一片封地,您不会失去很多,我也会陪在您的身边。”

    罗莎·林德抬起头,她的眼睛浸满了泪水,肿了起来。

    “不行,”她又擤了一下鼻子,“你必须是皇帝不可。”

    随后她又情绪失控,揪起自己的头发,“可我现在没有办法了,连苏德利尔都背叛我!”

    “为什么非要是我不可?”艾尔贝问,“我根本不在乎——”

    可此时,罗莎·林德突然令人害怕的冷静了下来,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思想在她的瞳孔后面燃烧起来。于是艾尔贝闭上了嘴。

    “不,”她喃喃自语道,“我还有办法,我还没有失去机会,那几只——那几位,现在不是待在城外林德的庄园里吗?只要我告诉它们,不,只要我请求他们,说要想一切顺利,得先把亚伦迪斯杀掉——”

    她笑起来,像一位巫婆。

    “把他吃掉!”她尖叫道。

    艾尔贝感到一阵寒意,仿佛吞下了一大口冰块,五脏六腑都冻住了,“母亲。”他说,“您不能这样做。”

    “我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罗莎·林德彻底放松下来,又挂上了以往那势在必得的笑容,“他只是一个孩子,哦,一个可怜的小男孩,还有那些该死的权贵,如果他们想帮他,那他们就一起进魔兽的肚子里去吧!”

    “为什么!”艾尔贝彻底无法冷静了,“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位置,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我们还有退路,只要我们去跟亚伦迪斯道歉,然后安安静静的待在封地里——”

    罗莎·林德看着自己天真的儿子,她那么爱他。她站起来,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可眼前却浮现出蕾捷斯卡死时那琥珀色的眼眸。

    “不,亲爱的,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轻声说完这句话,罗莎·林德在艾尔贝的头上留下了一个重重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