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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格松

    仲夏未时,日头正盛,长城外的满地黄沙一动不动,而墙内上却意外地有些热闹,众多士卒忙忙碌碌,大汗淋漓,是军镇少有的景象,一道孤烟笔直上升,如同插在万里长龙上的箭矢,散发着让人心血澎湃的气息。

    “张玄礼去哪了?就是那个瘦瘦的披着长袍的少年,他去哪里了?”

    医营之中,有声呼喊引来众人围观,原来是前些天被征召为墙外调查兵的送粮伙计,此时正在寻找他的同伴。

    几位和呼喊者穿相同衣裳的伙计循声而来,捂住那名呼喊者的嘴巴:“二胖,小礼他没跟咱们在一起,好像是被某位山上神仙相中带走了,哎呀你小声点可别喊了,这里是军镇重地,你再喊咱们就被抓起来了!”

    那名胖伙计并没有因此稳定下来,反而愈加激动,直到那天带领他们走出长城的老卒赶过来才稍稍收敛了情绪。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喊了,等会儿军镇长官就到了,那时候你会被按照扰乱秩序罪下放军狱的。”

    二胖抓住老卒的手腕,质问道:“张玄礼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老卒听后一愣,随即笑道:“你就为了这事儿啊,放宽心,千阳宗总听说吧,那小子被千阳宗长老看中,现在正在后山修炼呢,那小子倒是有福气,千阳宗可是天下十二仙宗之一的大宗门,又与咱们军镇关系密切,要是能拜入人家门下这辈子必定就飞黄腾达了。”

    这次轮到二胖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张玄礼是如何与山上仙家结识的,要说千阳宗,在他们小镇肯定是家喻户晓的,千阳宗依神仙山而建,数百年来一直庇护着山脚周边几座小镇,相比军镇这些酒鬼,其实千阳宗才是他们实际上的守护者。

    因此小镇很多人逢年过节供奉的神仙都不再是神话传说中那些虚无缥缈的存在,而是替换成这些实实在在的庇护者。

    看到二胖情绪趋于平稳,老卒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放在其手心,这才转身离开。

    胖伙计看着手中几枚冰冷的铜钱,顿时百感交集。

    “二胖兄弟终于醒了?”

    老卒刚走,招呼声便从不远处传来,二胖抬头,管家正带着小扒手走来,经过询问得知,这次出墙巡查死伤大约五十,已经惊动了军镇上层领导,所以这两天的上面派来的巡察队伍可谓是络绎不绝。

    听说今天还会有一位军镇藩王到访。

    军镇一共有十三辖区,每个辖区的最高长官都拥有与藩王相等的地位,再加上总部那位“副天子”,军镇的势力有多庞大可想而知。

    “那天的调查已经过去多久了?”

    二胖捂着后脑勺问道,显然现在的他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据军镇后面的援军所说,他们三个在上次与异族披甲者的战斗过程中昏迷,接着有只修为很高的妖兽被吸引过来,张玄礼在异族人与妖兽周旋时趁机杀死了他。

    后来有位千阳宗长老正巧遇到他们便出手封印了他们的窍穴,不然他们恐怕早没命了。

    “千阳宗不是早就封山了么?”

    二胖忽然察觉到事件的漏洞。

    管家正栩栩如生地讲述着那天的经历,被打断也没有生气,耐心补充道:“听闻那位长老是从墙外回来的。”

    军镇的医师来来往往,脚步不停,在整座医营中反复走动,想来已经忙不开交。

    管家于是解释道其他昏迷的人没有一个醒来,按说以他们的伤势即使侥幸活下来没个仨月俩月也是难以恢复的,只不过那位山上神仙看在张玄礼的面子给他们留下了几颗灵丹妙药,所以才能这么快苏醒。

    他们之中最先醒过来的便是管家,因此打探到的消息也最多,第二个醒来的是伤势最重的小扒手,几乎是从鬼门关硬生生走回来的,受伤最轻的二胖反而是最后醒来,足足昏迷了七天。

    小扒手不只一次调侃过二胖肯定是装睡,管家反驳的理由是装睡可以,可是这么多天不吃饭没被打死反而得被饿死。

    当然这些话管家肯定不会给二胖转达,小扒手倒也不是恶意揣测,只是单纯喜欢嘴贱罢了。

    经过生死一役,几人之间多多少少也算生出点儿情谊。

    小扒手虽然是被管家硬拉过来的,不过既然到了这里,也就没有再离去。自从昨天苏醒后小扒手就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毕竟刚去鬼门关走过一趟,成长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今天早晨在军镇士卒晨练的时候,小扒手向老卒递交了自己的参军申请。

    看来余生时光,少年是准备交给军镇了。

    管家则准备动身返乡回主家交差,幸运的是管家带来的仆人中只有两人重伤,其余几个都是轻伤,所以可以马上离开。二胖这边其实更加幸运,因为酒肆的伙计最重的就是轻伤,几乎都逃过一劫。

    只等接回张玄礼,他们就可以动身了。想到这里,二胖仰头不再看军营的忙碌医师,转向头顶的蓝天白云。

    夏日炎炎,手里的几枚铜钱早已被暖热。

    长城军镇与平民小镇中间,隔着数十里连绵起伏的山峦,如同中土百姓的第二道防线,其中最高的山峰,是离小镇最近的那座神仙山,即千阳宗所在。

    山峦中的某个山巅,生长着一株参天松树,树冠像小塔,树干呈褐色,树叶又尖又细,像是长满绿色的针头,干燥的热风拂过,无数绿针碰撞在一起,好像一场乱斗。

    松树下的阴凉处,披着长袍的少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瞪大眼睛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如同古寺中供奉的狰狞佛像。

    热风吹过少年的瞬间,少年眼皮猛眨,酸痛感让他的眼睛变得火辣。

    “啧啧,这就受不了啦?”

    少年肩后,披戴斗笠的中年汉子正嚼着大葱喝酒。

    少年揉着眼睛问道:“你确定这样就能找到世界的真理?”

    也不怪少年质问,任谁盯着一株松树看上七天七夜都会发出质疑,而且少年早就怀疑身后这个粗犷汉子到底是不是山上神仙了,又邋遢又信口雌黄,未免和他印象里的神仙出入也太大了点儿。

    “你别管,你就照我说的做,再说你也太没悟性了,盯着一棵树看了七天就没一点感悟?”

    斗笠汉子说完猛饮一口酒,还不忘打个响嗝,反观少年这边可就不那么自在了,看树就算了,还必须全神贯注地看,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七天以来少年已经足足昏迷了七八次了,每次都是被汉子喂个丹药起来继续看。

    这样下去少年本就虚弱的身体岂不是要雪上加霜?

    “实话告诉你,老子当年只用了三天就洞彻世界真理了。”

    斗笠汉子突然被酒呛住,咳嗽不止。

    实则汉子当年只看了不到三炷香时间就坚持不住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盯着一个东西一直看到底能看出来什么,只不过当年他师父的要求是七天,所以他就原样带给少年罢了。

    其实他心里反而很心虚万一少年真要说出点什么,自己到底是该肯定还是否定,毕竟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感悟到什么。

    “塔。”

    少年说道:“难道是塔?”

    松树之外貌,是为塔状。

    传说人族大能造字之初,便有象形法,将具象生命演化为抽象文字,以手中之笔,画天地万象,遂能惊神泣鬼。

    所以少年第一答,答的是外形。

    啪!

    钟明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后脑勺:“不对,再答。”

    少年捂着脑袋,眼神却变得犀利。

    “品格?难道是品格?”

    松树之挺拔,是为品格。

    落落出群,青青不朽。松生数寸时,遂为草所没,未见笼云心,谁知负霜骨?然欲存老盖千年意,仍须寸栽以觅霜根,几钱双松,便换百尺苍翠,如何能不教人叹为观止。

    所以少年第二答,答的是外势。

    啪!

    钟明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后脑勺:“不对,再答!”

    少年的眼睛愈发尖锐。

    “时间?难道是时间?”

    松树之年轮,是为时间。

    春去秋来,生老病死,王朝更替,乃至斗转星移,皆是时间。从一颗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然后播种散粉,代代传递,在时间的推移过程中甚至能演化出不同分支,在沧海桑田中见证宇宙变化。

    所以少年第三答,答的是内象。

    啪!

    “继续!”

    这次少年闭上了眼睛。

    “心!”

    “莫非是心!”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国者,先齐其家,于是齐家先修身,修身先正心,正心先诚意,诚意先致知,致知在格物。

    然而这则道理的最难点,就在于如何迈出第一步,格物,如何致知?

    少年格松七日,见松形,见松势,见松象,却唯独不见良知。

    答案无非两种,要不就是他格物不够,要不就是道理本身存在漏洞!

    若是如此,那么少年完全可以认为,规律并非在物身上,而是在人的心中。所以格物的物,不是客观的物,而是心中的物!

    所以少年第四答,答的是内心。

    这次少年没有等来汉子的巴掌,扭头看去,汉子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沉睡,少年刚要骂街,却发现斗笠汉子狠狠皱着眉毛,表情逐渐狰狞起来,不一会儿又变得痛苦交加,随即开始爽朗大笑,让少年毛骨悚然。

    斗笠汉子天性散漫,最喜随性而为,也正因此,当年师父让他格松之时才会如坐针毡,钟明一直想不明白师父的用意,直到少年一语点醒梦中人,师父让他格的,不是松树,而是他的内心!

    少年忽然感到一股热浪冲击而来,紧接着整条山脉都处于一座灼热地狱,连空气都变得扭曲。渐渐地,少年变得难以呼吸,磅礴的灵压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咽喉。

    恍惚中,少年甚至看见天上出现了第二轮太阳!

    军镇之中,所有士卒抬头挺胸站成两列,一队人马缓缓从中间穿过。

    特殊的是这队人马竟然每个人都佩戴着一模一样的墨绿色面具,不止人类,甚至马匹都有佩戴。这些面具极为古怪,既像乌龟,又隐隐约约呈现出龙的形状,做出狰狞而恐怖的表情,好像某种远古凶灵发怒的状态。

    走在最前端的应该就是他们的长官,虽然与其他人佩戴着一样的面具,但散发的恐怖威压却好似要将人吃掉一般。

    军镇老卒正等着迎接这位长官,不料后者突然身形停在原地,随后猛然跃起,竟直接飞向天边不见踪影。

    剩下的面具士兵好像磐石般站立在那里,散发出的杀气好像严冰将老卒和军镇士卒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群山之巅,汉子的表情已经变得安详起来,天地异象也消失不见。

    身形硕大,面相恐怖的神秘人从天而降,落在汉子脸前,少年本能地冲向二人中间,将那位恐怖神秘人拦住。

    神秘人一愣,随即淡淡说道:“不错,有胆气。”

    “军镇来的?”

    钟明不知何时恢复神志,整个人都精神许多,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斗笠汉子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恩负义地一把推开挡住自己身前的少年。

    少年有些生气,然而却也明白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所以识趣地躲到了参天松树后。

    神秘人先是取下面具,随后才做自我介绍:“本王乃霸下军镇总指挥,董明山。想必你就是这次事件的核心人物,钟明钟长老,没想到你竟借着这次事件提升了境界道行,真是可喜可贺。”

    神秘人面具之下是名气势威严的中年男子,说话的语气倒也算不上多冷峻,甚至称得上是有礼貌,然而钟明可不吃这套。

    “有何贵干?”

    面对斗笠男人的冷冷四字打发,董明山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笑意地望向钟明,随后两人同时大笑起来,惹得张玄礼一头雾水。

    “自从当年一别已有二十年,没想到钟老弟还是如此不正经。”

    “董老哥不也是一样,当年要不是你纵容我溜出军镇,我也不至于在异国他乡漂泊这么多年。”

    两人聊了很久,其中不乏某些类似“异族计划、侵略进攻”之类的话题,少年怎么想这也不是他这个平民百姓能知道的军事机要,只是这两人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

    最后还是董明山先注意到少年,问道:“你就是那个击杀异族士兵的少年?”

    张玄礼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毕竟四人外加一只妖兽的功劳总不能被他独占。

    董明山好似看出了少年的窘境,转而换了话题:“我在报告上看到过你的名字,确实很有胆量,如果有兴趣的话,不妨考虑考虑加入霸下军镇,你们缴税的这段墙头也是我的辖区之一。”

    少年一惊,随后想起男人之前的自我介绍,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有机会结识一位藩王。

    “时候不早了,送他回去吧。”

    这话虽是钟明说的,可是钟明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动作,最后还是董明山摇摇头,拎着少年一跃而起,眨眼间便回到军镇。

    看着军镇藩王亲自带回来的张玄礼,老卒陷入头脑风暴。

    就连他也从未和藩王级别的大佬说过话啊。

    一番波折之后,少年终于和酒肆伙计踏上归途。

    “小礼,你真的被山上神仙相中了?”

    “哪里哪里,其实只是教了我一套认识世界的方法而已,而且最后我也没有学会……”

    “什么法术啊,方便透漏不?”

    “人家仙家宗门的秘法能给你透漏么?”

    “小礼,你肯定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对吧?”

    “不是法术了,就是盯着松树一直看,看了七天七夜……”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世界再次迎来了它的黄昏。

    天上的云彩被染成红色,太阳即将被山峦吞没,田野的倒影好像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