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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众志成城

    袁崇焕一阶儿一阶儿地下了城墙,铳炮声和惨叫声渐渐变得沉闷了起来。

    徐敷奏依然陪在他身边,甚是紧张地道,“好一点儿了吗?”

    袁崇焕缓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一直这样让徐敷奏搀扶着实在太不像话了。

    他这人在现代就很怕欠人情,许多时候宁愿花钱也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而徐敷奏这样的关怀恰恰让他心存内疚。

    袁崇焕轻轻避开徐敷奏的手,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道,“我早好了,方才不过是为了调解满桂与赵率教的关系,才在满桂面前示弱罢了。”

    徐敷奏将信将疑,“真的吗?元素,你素来不是作伪之人呐。”

    袁崇焕从鼻子里哼哼两声,刚想同徐敷奏解释两句赵率教的重要作用,就见原本负责在城内巡视四隅、编派民夫的金启倧和程维楧正朝这边走来。

    “袁臬台!”

    两人一见袁崇焕,相当意外地朝他拱手行礼,“我们正要去城墙上找你呢!”

    袁崇焕赶紧正了正身形,以免让他们二人看出他刚刚因为心理应激反应吐过一场,“何事?”

    金启倧道,“现下金军进攻越发激烈,我等想在城内招揽民夫,搬运土石,为城墙堵塞缺口,只是……”

    袁崇焕蓦然想起开战前满桂和王喇嘛不看好发动群众参与战争的那些话,不禁接口道,“莫非是民夫招揽不来?”

    程维楧摆手道,“不,不,是大家伙太热情了,就连那些从觉华岛撤入城中的百姓,都要求应征民夫,抗击金军。”

    袁崇焕一怔,大喜过望道,“那不是好事吗?”

    程维楧道,“确实是好事,不过成年壮丁倒也罢了,连老弱妇孺都要上前堵塞缺口,跟鞑子硬碰硬,我们总怕出事。”

    袁崇焕点点头,道,“那这些老弱妇孺现在在哪儿呢?带他们过来,我看能不能帮着劝一劝。”

    少顷,觉华岛原来的守将金冠和姚抚民带着一群士兵,护着老弱妇孺来到了袁崇焕跟前。

    袁崇焕带着僚佐们慢慢走过去,士卒自行让开一个缺口。

    百姓们一见袁崇焕,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扑通扑通地磕起了头。

    袁崇焕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受过这种大礼,赶紧屈身搀扶,“起来!快起来!”

    当先跪着的老者全不理会,仰天高呼道,“臬台!陛下没有抛下我们?”

    袁崇焕被这一声呼喊激得红了眼圈,这是多好的人民呐,“没有!没有!当然没有!陛下从来都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子民!”

    老者叩首道,“草民恳请袁臬台,让我等上阵抗金,为天家荡平建奴,以尽绵薄之力!”

    袁崇焕心下震动,只得反复道,“您快起来!快起来!”

    老者接着道,“小老儿生于义州,年少时读过几年书,算得上是粗通文墨,但未曾得中功名,尔后娶妻生子,靠着家里的几亩薄田过活,闲时便去村里的私塾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虽不甚富裕,但也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几年,谁能想到,那该死的建奴啊……”

    提及后来的兵祸,老者眼里滚出了两行混浊的泪水,眼泪顺着他面孔上的皱纹蜿蜒而下,在寒风中瞬间干涸。

    袁崇焕惊讶道,“你等原来是义州百姓?那你等应是当年从十三山逃入觉华岛的罢?”

    老者重重地狠点了几下头,“我等确实是先从义州逃入十三山,再从十三山逃入觉华岛的,当年义州有个豪侠,在十三山上带着大伙拒不降胡虏,拼命抵挡,奴酋一时攻不下山头,就想放火烧山,活活困死山上的人。”

    “那逃入十三山的十万辽民却都是平民,人人携家带口,不能与奴酋同归于尽,当时我等左右不见朝廷的援军,加上不断有人冒险出逃,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小老儿与同村邻里商议,与其在山上被大火烧死,不如拼上一把。”

    “幸得陛下恩佑,奴酋放火之时,老天正好降下大雨,奴兵守备松弛,我等便连夜逃出了十三山,在瓢泼大雨中昼伏夜行,洇渡上了觉华岛,当年下山之时,与小老儿同行的有三十多人,路上散的散,病的病,到上觉华岛之时,活下来的就只剩现在的这些人了。”

    老者的凄怆呼号,使得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袁崇焕走近细瞧,那前来请命的老弱妇孺个个衣衫褴褛,眼前唯一的老者,也是一把凌乱虬结的花白胡须。

    一个孩童瑟缩在母亲怀里,小脸冻得发青,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声。

    饶是本性不喜欢孩子的穿越者袁崇焕也不禁触景生情,稚子无辜,他尚且不知生死,却已饱尝饥寒劳苦。

    老者又朝袁崇焕俯首叩拜了一番,又哆嗦着手指,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帕,帕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班班血迹,正中写着一串人的姓名,“这些手印,是我等当年逃出重围之时,咬破手指按下的,这些名字,都是当年与草民一道逃出,却不幸死于半路的同伴。”

    “这一个名字,是草民出生不久的孙儿,当年我等躲在草丛间,建奴的骑兵就在附近徘徊,我这幼孙冷不丁嚎哭起来,怎么也哄不住,草民情急之下,唯恐孩儿啼哭引来奴兵,只得将他……将他……”

    老者说到最后,几乎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那方展开的绢帕被他捧在两手之中,直直地刺到袁崇焕跟前,一个个姓名上都是染血的血印,简直堪称是触目惊心。

    多少辽人的生命化作了一抔黄土,鲜血洒落在蔓草间,成为了后世史书上籍籍无名的一个数字。

    袁崇焕一捂胸口,方才那种汹涌的呕意又回来了。

    他理解了金启倧和程维楧的为难,在和平年代,这些老弱妇孺原本是最该被保护的人。

    而现在他们却为了血海深仇,却自愿拿起武器走上战场,任何一个良心尚存的朝廷命官,都无法心安理得地将这些当年在后金铁蹄下幸存的难民推上前线。

    老者说到此处,混浊的双眸忽然又有了神,“草民杀害亲生骨肉,可谓是万死难赎,草民听闻,当年孙督师镇辽之时,曾经号召全辽百姓‘辽人守辽土’。”

    “袁臬台,辽人有苦衷,但辽人有骨气,今日正是我等精忠报国之时,奴酋正在攻打宁远,我等岂能坐视不理,苟且偷生?”

    袁崇焕几乎要落下了泪来,明末辽民的一片拳拳抗金之心竟是如此珍贵,“老人家,你先起来,守疆卫土,是我等应尽之责,你们的一腔热血,我袁崇焕不是不知,只是……”

    袁崇焕咬了咬牙,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的老者解释“我不愿见到你们这些普通百姓作出无谓的牺牲”这句话。

    真正愿意牺牲的人,可能从来都没有掂量过“牺牲”这个词的份量。

    在穿越者袁崇焕心里,生命是无价的,而在眼前的老者心中,报仇雪恨是驱使他继续努力活下去的根本力量。

    袁崇焕嗫嚅着嘴唇,老者已然是老泪纵横,啜泣声一扎一扎地压上他的心头,“……只是相对应征民夫而言,还有一个对付鞑子的方法更加简单有效,也更加需要诸位百姓的竭力配合。”

    老者忙问道,“袁臬台需要我等如何配合?”

    袁崇焕抬起手来擦了下眼睛,郑重其事地道,“团起的棉被撒上火药,再放火,可以直接将城外的鞑子给烧死,倘或诸位能捐出自己的棉被……”

    话音未落,人群中立即出现了一阵骚动,一只只细若麻杆的手臂举了起来,在袁崇焕的眼前形成了一片手臂的森林。

    “我捐!”

    “我也捐!”

    “我也一样!”

    ……

    袁崇焕感动不已,他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历史上的孙承宗在亲眼看到了十三山义民的惨状之后,会坚决反对王在晋退守山海关以及收缩防线至八里铺的主张了。

    虽然后世许多人都认为孙承宗的平辽策略劳民伤财,使得大明财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窘境,不如王在晋讲究一个经济实惠。

    但是任何一个热血男儿在亲眼目睹了明末辽人的种种惨状之后,都无法说出要放弃山海关外全部领土,任凭辽人变成后金奴才自生自灭的这种话来。

    众人在袁崇焕的劝解和感召下,纷纷回到临时居所搜集棉被,金冠和姚抚民带来的兵丁以及一些临时招募的民夫则开始搬运土石。

    金启倧趁机问道,“袁臬台,这棉被可不比‘万人敌’轻便,这往城下一丢,金兵必定警惕,如何能烧得死鞑子呢?”

    袁崇焕笑了一笑,道,“我料这金兵不会警惕。”

    程维楧问道,“为何?”

    袁崇焕道,“‘万人敌’乃是就地取材,用泥团制成,而棉被的材料可比泥土宝贵多了,我猜这棉花在后金国中是个稀罕物事,这真材实料的棉被往下一丢,大多数金兵必定纷纷抢夺。”

    金启倧问道,“袁臬台如何知道后金缺棉?”

    袁崇焕抚了抚胸口,翻腾的呕意又一次地被平复了下去,“因为我方才在城墙上听祖中军说,金军汉兵所穿的棉甲,都是女真人和蒙古人淘汰下来的劣甲。”

    “而一件棉甲所用之棉花,不过七斤,七斤棉花材料的棉甲尚且要修修补补,从女真人到汉人都要穿了又穿,可见这棉花在后金十分稀缺。”

    “再者,奴酋重视武备,即使后金国中种植了棉花,也定然都用在了制作棉甲上头,辽东气候苦寒,就算少数的巴牙喇精锐和督战队并不缺棉,那也是从汉兵和底层旗人身上压榨而来的。”

    “只要那些缺棉少衣的后金士兵都去抢夺从墙头上抛下的棉被,巴牙喇无论如何勇武,都阻止不了,到时,咱们再令墙头守军扔下火把,火星子一碰到棉被上的火药,必然会燃起烈火熊熊,莫说鞑子,就连他们推来的楯车,都能连带着一并烧尽!”

    程维楧和金启倧听了,都不禁连声道好,“袁臬台真是见微知著。”

    袁崇焕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知道天启六年的后金缺棉,实际是利用了穿越者的知识储备,并非全是靠祖大寿的只言片语推断出来的。

    袁崇焕回道,“过奖!这奴酋昔年利用辽东的贫富差距蛊惑人心,打着阶级斗争的旗号侵略辽土,奴役汉人,我今日就要让他瞧瞧,不是只有他努尔哈赤一个人精通挑动群众斗群众这一套!”

    “后金上层对下层的压迫,可远比大明严酷得多了!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我今日必要让他也尝上一尝!”

    金启倧忙道,“那我现在就去命人准备火把,这干木柴咱们不缺,就是这运上墙头,得费点儿功夫。”

    袁崇焕应了一声,接着又忽然一把拉住了金启倧,“金通判,你上了城墙之后,可得离那红衣大炮远一些,这洋人的炮炸起来可不得了,现在宁远城内可缺不了你。”

    金启倧意外地笑笑,道,“我能不知道洋人那大炮的厉害?放心,我肯定离它远远的,这大炮有专门的炮手操作,我凑过去也帮不上忙啊。”

    袁崇焕认真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将金启倧和程维楧放走。

    历史上的金启倧就牺牲在了宁远之战,牺牲的原因也很简单,因战事过于激烈,红衣大炮长时间连续发炮造成炮膛过热,引发了炸膛,金启倧当时正好就在红衣大炮旁边,不幸殒命城头。

    袁崇焕目送着金启倧离去的背影,心中默道,这一次,可一定要听我一言。

    就在这时,一直立在袁崇焕身旁的徐敷奏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袁崇焕仰面一倒,头盔朝后一磕,正好磕在了一方柔软之上。

    他侧身一瞧,才发现是徐敷奏在扑倒他时,特意用手掌垫在了他的脑后。

    袁崇焕咧了咧嘴,刚刚伸手一把推开徐敷奏,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中弹后的惨叫,“不好了!——鞑子已经把城墙给挖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