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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范文程的和平演变

    范文程没有立时回答李永芳的疑问,而是反问道,“老李,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你说大汗一定会把麾下的两黄旗传给阿济格三兄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永芳“啧”了一记,道,“你这不是白问一句?我都看出来了,难道你能看不出来?你要是看不出来,你还诱使大汗强攻宁远城?你就是想借袁崇焕的大炮削弱两黄旗的实力么,倘或大汗有那么一点儿可能,能将两黄旗传给四贝勒,或者四贝勒可以争取的其他贝勒,你现在也不会这样上蹿下跳的了。”

    范文程笑了笑,道,“你不敢挑明,那就我来说,我之所以判断出大汗会将两黄旗传给阿济格三兄弟,是因为天命五年,大汗的两位小福晋,阿吉根与德因泽告发大福晋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私通一事。”

    “大汗当时虽以私藏金银的罪名而将大福晋阿巴亥‘离弃’,后来又因大贝勒代善苛待岳讬、硕讬兄弟而废黜其太子之位,但是大汗始终,都没有公开宣布过二人私通之事的真实与否。”

    “鞑子虽然有‘收继婚’的传统,但是大汗人还活着,自己的儿子就与继母勾搭成奸,这样的腌臜事,除非大汗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否则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大汗的苦衷就是阿济格三兄弟,大福晋阿巴亥是他们三兄弟的生母,如果大汗公开宣认了大福晋与大贝勒通奸确为事实,那么大汗就不仅仅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戴了绿帽子,阿济格、多尔衮与多铎也会被怀疑究竟是不是大汗的亲生儿子。”

    “一旦阿济格三兄弟与大汗的父子血缘遭受了质疑,那么他们三兄弟也就失去了继承牛录的资格,大汗是为了保住阿济格三兄弟的继承权,这才选择息事宁人,甚至在通奸之事事发后,从未想过要处死大福晋或者大贝勒。”

    “这就好比成吉思汗明知长子术赤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在其次子察合台说术赤是蔑儿乞部的野种,无法继承汗位时,成吉思汗为了维护术赤,一口咬定术赤就是他的儿子,如今大汗维护阿济格三兄弟,就跟当年成吉思汗认可术赤的心态是一样的。”

    “且大汗在将大福晋‘离弃’之后,特地加封了‘九大和硕额真’,当时阿济格十五岁,多尔衮八岁,多铎才六岁,他们三兄弟年纪这样小,根本不可能去亲身参议国政,大汗这样做,显然就是为了给这三个小儿子积攒政治资历。”

    “所以我笃定,大汗一定是希望他的这三个小儿子继承他手中的两黄旗,如果大汗想将两黄旗分给其他贝勒,那么大汗根本不需要苦心孤诣地为阿济格三兄弟作这番布置,也根本没必要在六十七岁的高龄还带着两黄旗亲自出征。”

    “你我都知道,辽西走廊即使打下来了,只要蒙古的问题不解决,一时也根本守不住,明国若与林丹汗一联合,那辽西是吃下去多少就得吐出来多少,因此大汗打这一仗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开疆辟土。”

    “大汗是见孙承宗被罢免了,想带着两黄旗多立一些军功,因为这两黄旗立下的军功,最终就是归阿济格三兄弟的,可是老李,你想想,阿济格三兄弟年纪尚轻,资历又浅,大汗为何就独独对他们青眼有加,甚至连被戴了绿帽子都可以忍气吞声,却不喜欢能力出众、有勇有谋的四贝勒呢?”

    李永芳道,“许是爱屋及乌,孟古哲哲是大汗当年在叶赫与建州势如水火时所娶,而阿巴亥却是在乌拉部危急存亡之时,被她叔父嫁给大汗以求建州开恩的,大汗毕竟是男人,总是更喜欢比自己弱一些的女人。”

    范文程淡笑道,“不对,你说的这是小肚鸡肠的底层男人,只有那等自卑又自负的底层男人才会见不得自己的妻妾比他强,才会记恨自己曾经吃过妻妾的软饭,大汗不是这样的男人。”

    李永芳道,“这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范文程道,“最直接的一个例子,大汗当年曾经入赘过他第一位元福晋的娘家,还跟着元福晋改姓了‘佟’,如果大汗是你说的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则一定将自己的入赘经历视为生平一大耻辱,那佟养性身为元福晋的族弟,如今就当不了‘施吾理额驸’了。”

    “再者说,褚英、代善皆为大汗的元福晋佟氏所出,褚英当年私通明国,在大汗出征时行诅咒之事,大汗虽然将褚英幽禁至死,但是并未加罪于褚英诸子,甚至依旧让褚英长子杜度统领镶白旗,倘或大汗痛恨自己的入赘经历,那么便绝不会给褚英诸子任何立功的机会。”

    李永芳道,“那照你这么说,大汗偏爱阿济格三兄弟,并不是因为大汗深爱大福晋阿巴亥?”

    范文程道,“我认为,大汗对大福晋的爱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大汗不想让汉人的文化和制度进入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后金,所以大汗偏爱小儿子,偏爱比他年轻几十岁的大福晋,因为大福晋和她的三个儿子没有受过汉文化的影响,他们不知道汉文化是怎么一回事。”

    “倘或按照蒙古人幼子守灶的传统,由多铎继承了汗位,阿巴亥垂帘听政,那么为保他们母子四人的威势,阿巴亥一定会选择沿着大汗已经定下的‘反汉’路线一直走下去,因为他们母子的权力全部来自于大汗,保住了大汗的‘反汉’思想,就等于保住了他们母子的权力来源。”

    “那么再回到先前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啊,老李,你这个题干就不成立,大金所谓的‘反汉与否’,其根本原因是权力之争,除了大汗本人,其余的福晋贝勒,我可以这样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地无条件‘反汉’的。”

    “只要有了利益支撑,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是绝对不会反对四贝勒重用汉人的,他们顶多就是把‘反汉’当作一个索要更多权力和财富的借口,你仔细想想,女真人对汉人当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这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之前辽东边将杀良冒功,在边境贸易上占些便宜而已,这真的值得女真人大开杀戒地用屠城去报复吗?大家都知道这所谓的‘复仇’,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贝勒阿哥们支持大汗屠辽,不过是为了掠夺汉人的资源而已。”

    “而现在这一套烧杀抢掠已经玩到头了,‘反汉’、‘反汉’,后金是越反越穷,口号喊得震天响,到头来全靠抢明国的粮食才能过冬,这种日子过个一年两年尚且可以支撑,十年八年地过下去,就是铁打的巴图鲁都受不了。”

    李永芳道,“那你这套道理,怎么不跟大汗去讲呢?”

    范文程微微笑道,“因为这讲道理这种事,只能跟能讲道理的人讲,大汗为了坚持‘反汉’,连被戴了绿帽子都忍下来了,这说明大汗在‘反汉’这件事上,已经不想再讲任何道理了。”

    “其实大汗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与其说大汗是要‘反汉’,不如说大汗是想建立他理想之中的那个‘地上天国’,一个人为了理想,那就是可以血流成河的。”

    李永芳道,“那大汗的理想之国,与‘反汉’有什么关系?”

    范文程道,“当然有关系了,大汗想要在后金国中永远地消灭腐败,消灭官僚,消灭贫富差距,所以大汗痛恨汉人,痛恨汉文化,大汗肯定觉得,明国是因为实行了汉人的文化和制度,才会变得这般腐朽不堪,大汗不想要他的后金最后也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大汗必须‘反汉’。”

    “老李,你仔细回想一下大汗进辽东以来的所作所为,先是计丁授田,尔后八旗圈地,编丁为庄,这就是将土地从私有改为八旗所有,原来的汉人地主被分了田,女真人跟汉人同食同居,这就是均贫富了嘛。”

    “后来又闹粮荒,先是设立固定的食物交易点以应付蒙古人,尔后再是关闭国内当铺、禁止屠宰牲畜,粮食只能配额供给,这就是停止民间贸易,最大限度地限制私有财产嘛。”

    “现在这个后果就体现出来了,无论女真人还是汉人,无论是贝勒还是包衣,大家都是一样得穷,我范文程一年到头吃不上肉,我家主子爷千尊万贵也只能吃点酸菜,行军途中捞点海鱼当开荤了。”

    “主子奴才吃的用的差不多,这样就是大汗理想中的公平了,大汗就是希望他订下的这一套规则能永生永世地在他的后金流传下去,大家穷成了一个模样,主子奴才就能相亲相爱,再也没有汉人的官僚与剥削了,再也不会像明国一样因为腐败而日渐衰颓了嘛。”

    “大汗的这一理想,最终肯定会屈服于现实,大汗现在活着,我讲不了道理,可是若是有朝一日,大汗去世了,那就必定会人亡政息、人走茶凉。”

    “如果四贝勒能让二贝勒和三贝勒觉得,对汉人友善、学习汉人的文化与制度,女真人就能过得更好,贝勒阿哥们会比从前享受得更多,那谁还会非要去把辽东搞得血债累累呢?山珍海味,金银珠宝得享用起来,大家和气生财,谁还会坚持‘反汉’呢?”

    范文程一面说着,一面兀自笑了起来。

    范文程的笑声轻飘飘的,听起来还像少年人一样年轻。

    仿佛他十八岁考中大明秀才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笑声。

    李永芳一下子觉悟了。

    这就是范文程对努尔哈赤最狠毒最阴险的报复。

    读书人报复起人来,跟一般没文化的人不大一样。

    范文程不搞“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这种小儿伎俩,老范发动的是心理攻势。

    譬如就像方才在岳讬面前,范文程虽然是跪着当奴才的,但是他成功地表达出了在心理上对李永芳和佟养性的睥睨和蔑视,悄无声息地便让他二人无地自容。

    因此范文程对努尔哈赤的报复一定也不能从普通人的角度去理解,老范已经脱离低级趣味了,他寻求的是精神上的占领和谋杀。

    努尔哈赤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他所看重的已经不再是注定为时不长的寿数,而是他毕生所奋斗的事业。

    努尔哈赤想建立的是一个以女真人为尊的理想乌托邦,这个国家八旗共主、四王议政,永远不会像汉人的国家那样发展出一个唯我独尊的皇帝,永远不会像汉人的国家那样腐化堕落、充满了各色各样的文人地主士大夫。

    范文程要毀的就是这个根基,他是用精神摧毁来报复。

    他想让努尔哈赤所看重的子子孙孙都参与这场毁灭行动,因此他在这里平心静气地当奴才,润物细无声地在后金内部发展出一个又一个像四贝勒皇太极这样的“亲汉派”。

    努尔哈赤最厌恶汉语、汉人、汉文化,范文程就偏偏要让努尔哈赤的子子孙孙都不得不学习汉语、重用汉人、适应汉文化。

    努尔哈赤掠夺了老范家祖祖辈辈的基业田产,范文程就想方设法地让努尔哈赤的子子孙孙都变成努尔哈赤毕生所最痛恨的新一代地主。

    不管是留着金钱鼠尾,还是剃发易服,都无法阻止后金再去重复一遍大明所经历的历史周期律。

    范文程心里那宏阔远大的报复计划中,一定就囊括了这样的美好图景。

    让皇太极获得汗位,就是这个计划的其中一步。

    只要后金中的“亲汉派”足够得多,那努尔哈赤定下的种种规章制度就一定会在将来发生更张。

    因为努尔哈赤定下这样严苛的国政,就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子孙孙在将来被汉人反客为主。

    可即使努尔哈赤再厉害,他也不可能活个千年万年不死。

    如果努尔哈赤死了,继承他事业的子孙却把后金给和平演变了,跟汉人合起伙来反过来欺瞒自己的女真祖宗了,那范文程的报复就得逞了。

    对,这应该就是对努尔哈赤来说最致命最恶毒的报复。

    李永芳看明白了,范文程不但要利用努尔哈赤的子孙,更要用人性中的贪欲与权力欲奴役努尔哈赤的子孙。

    虽然女真人奴役了范文程的身体,让他改头换面、剃发易服,但是他沉着冷静、毫不气馁,照样水滴石穿、愚公移山地从精神上把他的女真主子给反奴役了。

    李永芳感叹道,“老范呐,你在大金的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范文程笑道,“只要最后能成功改变大金,我受点委屈,还真不算什么,老李啊,你支持不支持我啊?”

    李永芳没好气地道,“你都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了,我支持或者不支持还有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