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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火、机械与英雄

    上午的校园总是嘈杂的。休息时间,各式各样的居民像汇入大海的河流一样,汇入不宽的走廊,在河流的分子中,有艺术家,有理论研究者,当然更多的是像我一样的普通居民。在这样的地方,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

    我走在走廊上,脑子里想着昨天姚梦泽的那场实验事故。这个自大的家伙在活动室信誓旦旦地跟我打包票,担保涉及反物质的实验绝对不会发生意外,结果昨天就来了那么一出。正反物质湮灭导致半个建筑外墙脱落这种显眼的事故,梦泽说什么也不可能压住。

    我一边想,一边走,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楼梯间朝我冲过来,我一不留神,直接和这个黑影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撞上我的女孩一遍捡起地上的书,一边慌慌张张地向我道歉。

    “没事,要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我看了一眼面前戴着眼镜的女孩。她留着一头齐耳的蓬松栗色短发,身上穿着米色的宽松衬衫,整个人看上去比较文静。女孩的衬衫上印着超立方体投影图,还有用古语书写的一句口号,凭借少数熟悉的单词我能大概推断出这应该是人类过去有关征服太空的标语。将想象中的高维物件用低维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是体感艺术当中三维绘画流派的主要表达方式,我推测这个女孩是附近但丁学派的一员。

    “没关系啦。我最近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有时走在平地上都能摔倒。”女孩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擦了擦,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感到抱歉。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感觉有点熟悉。

    “你是......端木遥。”我突然想了起来,“去年星落祭艺术展览的时候我有看见过你,你那时候就在我们活动室前面作画。”

    “啊......是那时候吗?”女孩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那时候画的不太好,没有能参加展览。将颜料光谱和人的脑电波对应起来的手法我还是不太熟悉......但是我会努力的!”

    “没事。”我拍拍她的肩膀,“能成长总是好事。”我说完这句话以后顿了一下。在溟州,能够不断成长的,现在也只有人了。

    端木遥整理好手中的书本之后,朝着原先的方向走去。我跟着她的脚步前往位于同一方向的检修室。昨天梦泽捅出的那场事故我必须及时报备,否则下一次进行这样的实验就不只是炸掉外墙这么简单了。

    “你也和我一起走吗?”端木遥疑惑地看着我。

    “顺路而已。”我挠挠头。虽然检修室的确是在这个方向,但是眼前的情况还是有点尴尬。“昨天我的朋友实验的时候出了点事故,他今天有点事就委托我把事故日志录入到这里的系统。”

    “没事。”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眼前放着蜡像的一间房间。“如果顺路的话,愿意来参观我们的艺术陈列室吗?”

    “你们的陈列室?”

    “是我们艺术小组存放自己作品的地方,包括之前几次星落祭的作品和一些没有展出的作品。”端木遥说。

    我看了一眼房间大门旁边的徽章。端木遥所属的但丁学派在溟州还算小有名气,据说最近几年在这里出版的漫画,其中的插画近半都出自他们之手,澹台汐也是他们的粉丝。我对艺术不是太懂,也只能这样略知一二。

    “我可能还有点事,我先看一下时间。”我扫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太急,没有来得及带上粒子网络,就先用以前的古董物件凑合一下。表上较短的一条指针微微向下倾斜,和长指针之间也没有出现直角。阅读这种老式的时间记录方式对我来说比较困难,但我还是能判断出现在离检修室开机的时间还有一段距离。

    “还有十多分钟。”我说,“进去看看吧。”

    端木遥对我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进入了陈列室。

    与我在门外的印象相反,这间陈列室的内部面积不大,至多只有一间标准教室的八成大小。进门左手边的一幅画上画着一些整齐列队的人类,但是看久了又会发现那不是人类,无论是四肢还是面部表情都显得那么的僵硬。背景也有些奇怪,明明画的是城市,我却有种陌生的感觉,里面的楼房色调单一,规划密集,和我们现在这种零散型的定居点有很大不同。

    右手边的一幅画作,是一块灰色的陆地,横亘在离我们不近也不远的地方,上面似乎还有一些蠕动的矮小生物,他们弓着腰,一边收集仅存的食物,一边躲避火球的轰炸,想方设法回到自己的巢穴。更让人细思恐极的是,那些生物的体态居然还有些人形。

    进门的数幅作品都是这种阴郁的风格,这些画作给我的感觉不像是来自现实,而像是一种隐晦的预言。这种预言具体是什么,我无法说清。我有点怀疑这就是这个艺术小组没有参加展出的那些作品。

    我注视着右手边的那幅画作。很快我看见了一道火红色的斑点。那斑点起初很小,转眼越变越大。类似的火球在灰黑色的大陆上从无到有,从有到多,从眼前到周边,围绕着我做无规则的运动。随着它们数量的增加,碰撞和爆炸也时有发生。

    我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这种震动与轻微的地震不同,它更像是一种剧烈地质运动的余音。我能看见那片来自遥远时空的大陆幻影,但也仅仅是幻影,虚像和实像在我的眼前交织,如同微缩的海市蜃楼。眼前景象与大脑感受不相符的情形使我有些反胃。

    火球间的碰撞愈加剧烈,那片遥远的大陆成为了浓烟滚滚的火海,这一景象在我个人的时间尺度当中持续了三分钟有余。随后,那灼眼的亮光和爆炸痕迹在灰烬中慢慢变得黯淡,最终融于虚无之中,只留下空无一物的真空,黑得有些发紫。我感受到一丝冷气,在火焰与爆炸声中感受到了一丝冷气。我感到头脑有些发胀,不由自主的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你没事吧。”端木遥连忙跑过来。我后退了几步,向她摆摆手说明不用担心。天火与灰黑色的大陆在我的眼前淡出。

    “这是体感艺术吧,我了解的。”我在她眼前尽量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体感艺术——这是对这一形式艺术的概括性称呼。这种全感官的表现利用了人脑的一个漏洞。脑科学的进展表明,画作中特定频谱的色光(乃至留白部分的超声波和次声波记号)会与人脑的电磁波结合,通过不同形式的干涉在大脑中形成不同的体验。过往的艺术有多种形式,但在欣赏的机理从底层被阐释以后,媒介就并不重要。

    “有点抱歉。这些应该是我们的早期作品,最开始的几个创作者已经不在了。听我的师兄说,他们试图用机械和火表现出一种变化的力量,但是这些作品的反响很不好。”

    “是因为风格压抑的原因吗?”我看着面前几幅相同主题的画作(同时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要过久停留)。这些作品基本取材于现实中的总部区,譬如教学楼和长满荒草的公园。即使是灰黑色的色调,也是阴雨天气里常见的景象,但是我面对这些作品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压抑与面对连绵阴雨时的那种阴郁感明显不同。

    “风格是其次。三四十年前的作品大多是这种风格。在我们艺术小组的第一次展览失败以后,我们意识到那时候的人对变化有一种深刻的恐惧。”

    端木遥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我们继续往陈列室的其他角落走去。比起进门的那个角落,其他地方的艺术品就显得稀松平常得多。这些作品大多有关宇宙、星空、航天和人类早期对自然的探索。这些作品无一例外是较晚近的作品。虽然画工细致,但这些作品一板一眼的风格,总让我感觉缺少点什么。

    对变化的深刻恐惧——这种情感与狄瓦娜运行日志中所描绘的那些异常事件,似乎存在一种隐约的关联。也许“大失联”给我们带来的,不止是史书上寥寥几笔的轻描淡写。

    我们驻足在正对着门的墙角上挂着的一幅巨幅画作前。这幅画的整体背景是黑色,只有边角处有些许稀疏的白点。画面的正中央是一个穿着白色宇航服的航天员,手持一把等离子体发射枪,背靠着仪表混乱的操作台,似乎视死如归。在他的身后是一颗紫色行星,除此之外画上空无一物。

    “远日、火和信念。”我看着眼前的铭牌。我的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宇航头盔信号紊乱时发出的嘶嘶声。

    “这是复苏运动中非常有名的题材。”端木遥说,“画上的这位宇航员叫史密斯。在第一次大探索时代人类的航船驶向太阳系边缘的时候,这些先驱者在塞德娜星附近接收到了强烈的宇宙信号,这股信号让他们失去了定位。危机时刻,史密斯命令同行两人返航,自己独自操作信号发射装置与宇宙信号交涉。”

    “第四类接触事件。”我听梦泽说过,“不过这件事后来不是被证实是幻觉吗?”

    “有这种说法。但是关于第一次大探索,我们现在只能知道这个时代的存在,至于那段时间的一切,除了传说,没有任何的信史。”

    “所以这是一场外星人袭击人类侦查船队的事件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有人说过去毁灭我们的外星人会在人类中间出现......”

    “不要听信这种无稽之谈——......抱歉刚才情绪好像有点失控了。”对待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阴谋论,我向来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在一个关系不甚亲密的女生面前表露自己的秉性,无疑有失礼节。

    大探索时代是当代人类史的研究者对紫微纪元中后期一段历史时期的统称,当然对这一时期更通俗的称呼叫作英雄时代。这个时代是人类进取和探索的时期,我们的载人太空站和采矿站遍布了整个太阳系,甚至是四光年以外的半人马座。在人类的纪元中,它毫无疑问能与古希腊的英雄时代比肩。

    陈列室里时间比较近的几幅画作基本上是以英雄时代的传说为题材,比较著名的有火星拓荒者、木卫二烈士和阿波罗带三勇士。这些传说无一例外都以悲剧结尾,描述的多是在荒蛮而无情的太空中为了人类的伟大事业献出灵魂的勇士。画作上的人物高大魁梧,孔武有力,颇有些神祇的味道。

    我们走马观花的看了几幅相同类型的画。其间我看了一下表,检修室的故障录入系统快要开机了。我带着端木遥匆匆走到后门门口。我看见后门半开的门背后有一张被撕了三分之一的画纸,画架的上部用灰布挡着。

    “这是......”我伸手想要揭开上面的灰布。

    “不要动!!”端木遥挡在画的前面,文静的脸涨得通红。“那是我的作品。”他小声说,“是火星拓荒者题材的。技术很不好......一直没能画出感官触动的感觉。”

    “我不会介意的。”我头脑空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本月狮子座流星雨将于下周达到最大值,溟州地区推荐的观测地点有以下几个:位于F-432分区的老发射基地,P-46的第三公园和C-17的平流层观景平台......”

    伊祁望的手上捧着过去的天文杂志。这些杂志在过去是每个街区都会发行的期刊,那个时代的人类,从识字开始,就对人类这场在种族的发展史上能与发现火和开辟新航路相提并论的壮举耳熟能详。

    在灾难之后,这些杂志仿佛秋天凋零的叶片,转瞬便成为了古董。如今人类的生活,不过是过去余光的投影。在数字的囚笼之间,他们已无力仰望苍穹,对待天上的繁星,只能像万年前的祖先一样,仰视,赞叹,然后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传说。

    “伊祁望,别看了,时间对不上的。”

    我一面用湿水的抹布擦拭活动室桌子上的灰尘,一面对她说。这个年代的科普杂志,几乎都是过去拙劣的仿制品。在科技停滞的现在,出版单位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以前的书刊不断的再版,然后加上新的导语和包装。

    “不要。”女孩把书立起来,“这是对地球文化研究的重要资料!为了拯救你们的世界,我需要研究你们的科技,你们的母星外探索行动,还有你们的文化!”

    “然后像传说中的达莱卡人一样,对人类复仇吗?”我半开玩笑地用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打趣道,“监视对地球图谋不轨的地外文明分子,是我们宇宙研的工作内容之一。”

    “在这里,你也是我们监视的对象。我们可不会因为你‘拯救世界’的说法就宽限你三分。”在抬开积灰的桌子之后,我补充了一句。

    “对待这个问题,星际会议的确有主动干预的打算......不对......你误会了,我们访问地球是带着和平的目的来的,我们是——”

    “好外星人对吗?”活动室的门被突然推开,我一不留神,澹台汐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小望,你在看什么啊?”

    尽管伊祁望一开始对加入宇宙研这种人类之间的组织没有任何兴趣,但在澹台汐的影响下,她还是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我们的活动。在汐的眼中,她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员。

    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凑近到伊祁望的跟前。望的脸色发红,把头埋在了立起的书本下面,似乎不愿意让这个愚蠢的地球人类发现她的伟大计划。

    “笨蛋,滚出去......”望小声说着,话音里夹杂着趴在桌子上发出的微弱喘息声。自从和汐熟悉以来,望变得开朗了不少,只是有时当这个笨蛋过来的时候,望还是有些害羞。

    “你们这些地球人太狡猾了......”望嘟了嘟嘴。

    “真小气。”澹台汐转过来对我说,“我本来还想告诉她远星旅行者的漫画更新了的。”

    “你也该成熟点了,别总惦记那些没有办法实现的东西。”我把喷水壶放到活动室门边的架子上,然后把抹布折起来,放在架子的下一格。远星旅行者这部作品我在几年前曾经追过一段时间,讲述的是未来的人类将飞船扩展成我们现在的城邦,兵分三路穿过银河边缘人类的殖民地,前去探索位于人马座的中心黑洞的故事。他们在途中遇到了银心其他文明的使团,并在交涉当中为人类谋求星际舞台上的平等地位。当然如今的我早就过了看这种作品的年纪了。

    这是模仿我们时代之前风格的科幻作品,那时候的人类,还洋溢着乐观主义的气息,相信未知的世界就像地球一样和平。现如今,外星人的概念,早已在一次又一次废弃和崩溃的信号中,成为了不祥或是神秘的象征。人们藉着虚构的传说恐惧过去,但恐惧过去的本质,是恐惧将来。

    “旅行者......什么旅行者......”伊祁望从趴着的书堆里抬起头,一脸迷糊。“是更新了么......”

    “是的。”澹台汐兴奋地在粒子网络里打开她拿到的第一手期刊,“有虹色黄昏的游戏同人,还有关于第一次大探索时代人类飞行器的一些考据。看这里。”

    澹台汐的手指着书上一个用线条勾勒出的立体飞船模型,模型的影像随着二开纸大小的浮空屏幕转动。飞船的设计很简单,居住段只由储物舱和作业舱两个舱段组成,这种类型的飞船是那个年代常见的小行星作业飞船,子弹形的设计有利于在小行星这种小体积的星球上进行科考和矿产勘探作业。当然,那个年代的航天设计,早就随着无线电联络的断绝报废在了太空,现在一些煞有其事的考据模型,依靠的多是科研院所里面不完全的蓝本。

    “X-89型建筑飞船吗?汐让开一下,我要看一下它的参数。这样的数据说不定可以兼容第八章剧情的小行星带任务。”

    扫视了一眼飞船模型以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另一页的一幅同人插图上。两个全副武装的地球战士,正站在金属制成的大型骨架之上。画中的金属骨架极为巨大,以溟州的标准来看,相当于总部区的六至七成面积。骨架呈蛛网状,放射般向空旷的四周延伸,宛如地面上的巨型章鱼,炮塔和控制中心分散分布在蛛网的表面,闪烁着红绿交替的指示灯。

    天上的飞船和星舰正在来回穿梭,不时有携带着大口径火炮的飞船在目力所及的远处起降。云端的反重力建筑亮起鲜红的警报灯。战士肃穆的站在原地,用连通了粒子网络的战斗分析镜注视着斜上方的天空,似乎在防备一场不可避免的袭击。

    同人插图的表现形式和这本书的其他部分一样,采用的是一种微缩动画或AMV的形式。在插图右下角,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端木遥。

    “小望记录好了我就要翻页了——曦你别看了,这几页挺无聊的,我们喜欢的漫画在后面几页。”

    “我没问你无不无聊。”我对她的行为不是很买账,但并没有制止她,于是汐又往后翻了几页。“我问的是这份漫画的名字。”

    “什么漫画?”

    “就是现在在你手上翻的这份连载。”

    “降临日。”她看了一眼标题机械地说,“挺无聊的一份作品。作者想要描写达莱卡人回到地球的故事,但是剧情设计太简单了,除了战争以外没有别的剧情。”

    澹台汐一边说一边继续翻页,《降临日》的篇幅不长,没过多久就被跳了过去。比起英雄时代人类在太空波澜壮阔的史诗,这种基于无稽之谈的传说无疑显得乏味。

    正在这时,澹台汐手上的腕表突然亮了起来。

    “星落带探险......好像是今天的待办事项呢。刚才向小望介绍漫画差点忘了这件事,我先和樱纱通知一声吧。”

    “不用了。”不知什么时候,樱纱出现在了我们的身后,“梦泽和牧野已经在隔壁的活动室等我们了,希望我们这次寻找地外文明的踪迹能有一些结果。”

    我和另外两个女孩点点头,关掉了手中的粒子网络。在溟州,疑似被外星文明造访过的地区,在狄瓦娜记录中一般被称为异常活动点或偏离区域,但在外星文化的爱好者当中,它还有一个更为诗意的称呼:星落带。这些区域分散排布在溟州的各个角落,其中大部分是废弃分区,还有一些是充斥着核辐射和有毒气体的绝对禁地。这次的星落带疑似地点位于加拉塔——一个旧日的经济控制中心,我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有关狄瓦娜运行的细节。

    我们一行人走出了房门。我们身后放置在桌子上的纸质仿制期刊,在春日的风中被翻到了有飞碟的一页。“科学家在天鹅座附近发现有外星活动的疑似踪迹”,这是这则期刊文章上面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