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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官司

    新闻标题赫赫大字:女子抨击邻居打骂孩子被判赔偿,打抱不平也该有边界。

    报道稿说一名男童被父亲打骂教育,脱身到邻居家求救。邻居女子日常就反感“棍棒底下出孝子”这类教育方式,也几次亲眼看见男童被父亲打骂,如今听闻孩子假期被连续打了两天,又亲见孩子身上的伤痕,便愈加不忿,跟男童父亲起了肢体和言语上的双重冲突。

    随后女子更把夫妻的日常照片和男童伤痕照,连同夫妻的姓名、工作地址等一并发到了朋友圈,并发文称:亲爹和后娘的组合夫妻,一连两天把孩子打成这样!我实在看不顺眼,昨晚打了这男的!

    帖子瞬间在网络发酵,被转载到各大社交平台。

    突然间,接到一堆陌生人电话声讨,面对无端的指责与谩骂,一头雾水的夫妻俩,不得已报了警。

    尽管女子被要求去警局做笔录的当天,早已删除掉了朋友圈的帖子,但夫妻二人并未就此作罢。

    由于工作受到了极大影响,一气之下,二人将女子告上了法庭。

    一审法院经审理认为,打骂等教育方式虽有不当,但是应当由有权机关、组织给予批评、教育。公民的权利、自由均应当依法行使。女子未经允许将原告照片、婚姻情况、工作情况上传网络,侵犯了个人隐私。且女子在明知是父亲而非后母打骂孩子的情况下,仍歪曲事实使用了“组合夫妻”、“后娘”等敏感词汇进行渲染,企图利用人们的偏见,是导致事件迅速传播的主要原因。

    且经公安机关调查,原告并不存在经常打骂孩子的情况,所以不存在家暴行为。

    综上,判决认为女子侵害个人隐私,并利用电子公告服务系统散布与事实不符言论,同时希望或放任转发、评论,导致原告社会评价明显降低,对原告工作和生活造成了一定困扰,认定女子行为侵害了夫妻二人的名誉权,情节较为严重,应当承担相应民事责任,停止侵害,公开道歉,赔偿精神抚慰金……

    看完通篇报道,我觉得离谱,撰文的用词明显失之偏颇。麒麟往下翻评论,我只觉得荒谬。

    “哈哈,有这点闲心,还不如去扶跌倒在马路边的老奶奶。真以为在美国了,打个电话就会有警察来处理邻居打孩子发出的噪音。”

    “就算亲妈孩子皮也会被打,不要道德绑架,带有色眼镜去指责后妈。”

    “活该,别人家事你弄啥热闹[捂嘴笑]”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可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成份的。”

    “这不是见义勇为的举动吗?”

    “报警又不管,网上发泄一下还不行,这是闹哪样。”

    “又开始吹美国爹了,中国你哪都看不惯,那滚出去呀。”

    “只要没有搞死,其实都不算事。广州那个不就是例子。”

    “别说什么正义感,多管闲事多吃屁,自找没趣。”

    “管教孩子天经地义,希望你们不要干涉别家内政。”

    “从文章的描述看,两方都不是什么好鸟。。。。有正义感是好事,但正义感过度了就不是啥好事了。在生活中,标榜自己为道德标兵,非常好管闲事的人,通常都非常偏激,不是啥好人。”

    “大家还是不要伤了和气。”

    我太天真了,想不到天光的行为竟会引起多方微词,我傻傻地以为大家都会同情她。

    也是,她官司都输掉了,已经是正义的对立面了,还有什么可同情。她只是一个爱心泛滥的道德标兵,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正义八婆,是一个让人嘲笑都来不及的蠢蛋。

    可是,看着那些评论字眼,为什么我心中会郁结不快?

    我比听见天光输了官司更要难受。

    我是那种看见父母打小孩不敢上前阻止的人,可是当有人去阻止的时候,我是会支持他的,我感谢他解救了我的良心。

    骂她的人是怎么想的?

    怎么她助人的行为刺痛谁自私自利的神经了吗?如果承认她帮助孩子的动机是对的,就让谁失去了以后袖手旁观的借口了吗?

    还有,家庭是什么主权国家还能谈内政?或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家庭已经沦为了法外之地?

    我们批评个体事件的时候能直接点吗,你骂几句人都比说些你自己不懂的词显得更有文化。

    道德能绑架吗?

    道德作为我们行为选择的价值标准,如果不是求真求善就不叫道德了。

    正义会过度吗?

    过度的正义就已经不叫正义了。

    如果你一定要用道德、正义之类的大词,能麻烦下个定义或是说具体点吗,不然反而让说这话的人自己显得像个自我中心的偏执狂。

    法律不能评定正义,法律是我们行为的约束,而道德才是我们的行为规范。

    不是她输了官司,就让你拥有了用道德抨击她的资格。

    人在面对道德规范时,有些时候是有很大的自身限制,但你不能因此把自己经过利弊权衡后的自利选择,当成唯一标准。

    除非你觉得小孩生来就是该被父母任意打骂的。而除了你自己以外,别人的遭遇都无关紧要。

    如果是这样,那我不由得想问,难道你的良心对你的要求仅仅是这样?

    如果人只有一己好恶,毫无善恶之念,内心所向也不再是真诚美好,那“善”作为人心所向,还有何意义?

    为数不多为她打抱不平的评论,不足以平抚我心中的愤懑。

    因为评论是压倒性的戏谑嘲笑,来自清醒者的中立和正义者的审判。

    我以为大家被教育的道德标准是相同的,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别人的道德底线在哪里了。

    保护弱小的举动变成了可以被嬉笑怒骂的屁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变成了每个人理所当然的良心盾牌,正义被塑造成英雄的专属盔甲,冷漠则传颂成了精致利己的凯歌?

    孟子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耻之心,非人也。

    看见别人受苦,人心会生出不忍;看见别人为恶,人心会觉得可耻。

    这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的“人”,到底是什么了。

    她确实并非全然无错,她侵犯了个人隐私。

    但她被责备的点,怎么会是她对别人家的“内政”多管闲事呢?

    那些落井下石的言论,我越想越气。

    如果看见别人求救施以援手叫多管闲事,那当你遇到危险时,你能求助于谁?

    人群居在世,如果你能对别人的悲伤熟视无睹,又怎能去渴望自己的苦痛能被旁人共情呢?

    天光说,她道了歉,赔了钱,但这件事依然没能了结。

    因为法院认定她伪造事实散布谣言,所以公司说她品行不端,怕她再惹事端伤及自身,遂辞退了她。

    房东也告诉她,邻里认为她弄到警察来调查相当晦气,觉得她搬弄是非破坏邻里关系,太不安分。

    可能实在是看她有些可怜,房东太太后来才偷偷跟她讲:“你是个打抱不平的好人,可这里的人,没有几家是不打小孩的,不听话的是有,但打得过分的也确实很多,他们也怕自己哪天就被你给放到网上去了。我听着那些打骂声也是觉得吓人,我没有你勇敢,敢报警,但是你看,你勇敢了,又有什么用?”

    我泪点太低,嗓子眼堵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实在是太为她不值。

    天光后来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我们这。可是她没有工作,钱也快没有了,才不得已叨扰到了我们家。

    麒麟向来冷眼观世,他问天光:“老家呢?为什么不回去?”

    天光只摇头说:“我没有家。”

    麒麟也不吃惊,只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重新找个工作?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藏在她家?”天光否定道:“没有。”

    她支支吾吾解释道:“我只是…还不能走。”

    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我也觉得好奇,脱口问道:“为什么?”

    这时,后窗突然响起了哭声,藤条鞭声穿刺而过声振屋瓦,灌进耳一道比一道响,清晰无比。

    我们仨闻声跑到阳台去看。

    对面那家人每天都在打小孩,从我回来起,一日不落。一开始我还纳闷理由,后来就随便了。

    那人打孩子,就跟吃饭需要碗筷,喝汽水需要开盖,打游戏需要联网,一样的。

    麒麟冷冷地道:“这是干什么?每顿饭前一顿打,家里缺盐吗?”

    麒麟刚来一天已摸清了规律。那家小孩每天至少会挨三次打。哭声就是开饭的序曲,眼泪像是他每顿必交的伙食费。

    那小男孩撕扯喉咙凄咽地吼着:“我不了,我不了,婆婆,我不敢了。”

    他其实不知道错在哪,只是受不住疼痛,条件反射地认错。

    但鞭子并未如他希冀般停止,反是越抽越快,透露着丝丝欢愉的刺激。

    我对麒麟抱怨道:“听着好烦!那老太婆真是有病!”麒麟望了我一眼,神色亦是愁苦。我撅嘴叹了声气,竟又听见了那晚诡谲的嚼胡豆声。我抓住麒麟的手,诧异地转过身去。

    在我们背后,只见天光满脸凶恶,正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咬着自己的食指骨节。

    原来,那是齿咬骨的声音。

    我呆住了,愣愣地望着她。天光的目光很可怖,翻起的眼白里爬进数条血丝,奇诡的是并不吓人,反倒叫人心生同情。

    见状,麒麟回身将玻璃窗都合上,他抚了抚我的肩,而后转向天光问道:“你不能走的原因就是这个?”麒麟语气里浸满不屑,“你还想帮人?”

    经麒麟一说,我才反应过来,也皱眉看向天光,见她眼皮一泻,慢慢转身走回了客厅。

    “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前的教训都被狗叼走了?”

    回到客厅麒麟继续质问道,“你能怎么帮他,我倒想听听看你能做得了什么。”

    见天光仍旧目光呆滞,麒麟犹不作罢地嗤道:“别说你跟他非亲非故,警察都管不了的事,你作甚要赔上自己?你有什么能耐?”

    麒麟会这样,我是讶异的,因为他从来不会对旁人出言相劝,尽管他口气并不友善。

    我侧目看向天光,她神情凄然,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深渊之中。

    顿歇后,麒麟才正色说:“没有力量的善良一无是处。”

    是啊,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你。巨大的苦难会吞没你,天光怎么能凭借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深渊呢?

    我端目凝着麒麟,他坐着,天光站着,麒麟嘲笑的嘴角拧起了一道复杂的褶子。

    抬眼向天光看去,天光静默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异样的神情。尽管眼神依旧空洞缥缈地游荡着,找不到依靠。

    她谁也不看,照旧低着头,语气淡漠地说道:“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得见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