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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之殇(三十四)

    还是在清晨,只不过地点从亚述草原,切换到了松北原。

    同一片天空,同一抹红霞,同样的火烧云,不同的是前者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而后者则演变成了人与兽的战斗。

    阴沉的森林被晨曦唤醒,晨光透过林中尘雾,影射出一圈又一圈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静湖中泛起的涟漪,晕开荡向更远的地方。

    在阴影与光晕的交界处有一大片空地,四周被高耸入云的乔木环绕,偶有飞鸟划破蓝天。狼少年坐在巨石上,饶有兴致地望向空地中央,树干间隙透进来的冷风吹干了兽袍上的水渍。清晨总是潮湿的让人难受,就连风都是湿冷的。

    狼群隐没在树荫下,把这里围成了一个圈,它们的眼里散发着幽蓝的冷光,凶狠得令人心悸。野兽的腥味把这片天地包裹,杀意如水银泻地般铺开,浓的连四面的风都吹不散。

    皮肤黝黑的少年站在空地中央,神色苍白,一夜未眠的他已经很疲惫,但群狼的环伺令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这些狼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只被剥了皮的肥羊,咬感好得甚至吃不出一嘴的毛,随意咬一口都是血淋淋的肉。

    可姆卜沙的目光却没有戒备于群狼身上,因为对于他而言,当下比狼群更加致命的,是他眼前的另一种野兽——熊。

    这是一只黑熊,雪松林的原住民,雄壮、四肢粗健,力量大得只要轻轻一掌,就能把人的骨头拍碎。姆卜沙被黑熊胸前的白斑吸引,宛若月形的胸斑也让他们有了另一个称呼——月熊。

    “大哥,这没必要吧。”姆卜沙冲石头上的狼少年僵硬地笑了笑。

    “谁是你大哥?”狼少年也笑了,只不过笑容有些渗人。

    “狼主,狼主!”姆卜沙连忙补充,“我怎么可能是它的对手。”

    姆卜沙心里很想骂人,但眼前的少年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自己只要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可……他真能号令狼群啊,他让那些狼围成一圈,它们真的就这么做了,他说要看自己和那只熊决斗,群狼就在一旁督战。

    此刻,姆卜沙只觉得这片草原实在是奇妙,妙到连人都要开始使唤狼。

    决斗?

    开什么玩笑,就算自己力气再大,也打不过一只熊吧。

    “试试看。”狼少年笑着说,“你和它一样,都从群狼嘴里逃走过,你们是一样的厉害!”

    “我是人啊,它是熊!”姆卜沙急了,双手扬起,“你看!我可没有它们那一手锋利的爪子,怎么能一样啊!”

    狼少年嘴角上咧,没有回话,但笑意更盛了。周围的狼群开始躁动不安,仿佛只要笑声一止,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空地上的人和熊撕碎。

    黑熊目光慌张,五趾深深刨进土里,嘴里不住发出低沉的吼声,似乎是在威胁狼群。但它的威胁实在微不足道,若只是三五只狼还好,可眼下,狼的数量一眼绝对数不过来,起码有几十头。不止如此,黑熊的毛发上沾染着一层淡淡的血渍,在光的映照下竟能反射出一道红黑的光泽。

    血的腥味如此浓厚,狼群快要忍不住了!

    “你是用小刀的吧?”狼少年从袍子里掏出一把短刃,正是出猎时铁游骑配给姆卜沙的那把匕首。

    “给你,你用这个和它打!”狼少年把匕首抛给姆卜沙,后者一个愣神间,险些被刺伤手掌。

    “……”姆卜沙呆呆地看着手上的短刃,五个指头止不住地发颤。

    “快点吧,我还有事情要去完成呢。”狼少年敛起笑容,话音止,狼群中忽然传出几声嚎叫。

    黑熊被吓了一跳,露出獠牙,凶狠地盯着一方狼群。

    “你要是把它杀了,我就放你走,如何?”狼少年又说道。

    沉默了一会,姆卜沙苦笑一声,抬头应道:“好。”

    “哈哈,好!那就开始吧。”狼少年笑着拍手。

    这时,群狼突然逼近,空地上的一人一熊都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戒备。

    “不是说要我和它决斗的吗!”姆卜沙大喊。

    “是啊。”狼少年从巨石上跳下,“我们帮你们缩小一下范围,对咯,你要小心点,如果不小心被狼咬到,那我可救不了你。”

    少年的声音很清脆,但在姆卜沙耳中却宛若催命的魔鬼在低语。

    狼群忽然停住,空地上里外围了三圈黑影,姆卜沙放眼一望,林中竟还有血色,那是狼的眼睛。

    究竟有多少头狼啊?

    姆卜沙心头大惊,却也在疲惫中清醒了几分。

    “好了!开始吧。”狼少年说完,顿了一下,随即嘴里发出叫声:“嗷呜!”

    他竟如同狼一般在嚎叫!

    “嗷呜~”狼嚎此起彼伏。

    黑熊在惊惧中率先顶不住压力,想要挥爪拍向离它最近的狼。可它熊掌未落,周围几头狼齐齐猛扑,在它的爪臂上留下几道血痕。

    “吼!”黑熊怒吼着,却在后退。

    姆卜沙愣愣地看着,却不想就是待在原地的举动惹恼了那头黑熊。

    黑熊一转身,就看到了呆在原地的人类,瞬间怒目而视。一人一熊都是被群狼盯上的猎物,黑熊本能地在反抗,而那个人类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尽管它不通人性,但也会因为只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类而感到愤怒。

    “吼!”直冲面门的怒吼让姆卜沙回过神来,他有些害怕地看着黑熊凶狠的目光,手里的短刃完全给不到他一点安全感。

    “吼!”又是一声大吼,黑熊猛扑上来!

    姆卜沙大惊,黑影瞬间占据眼帘。他下意识地躲避,堪堪避开熊抱。可还没等他转身,黑熊的肉掌已经拍在他的背上。这一掌甚至把风都呼开,呼啸而过的破风声在他耳边炸开,这一击的力量足以在任何一颗乔木的树干上留下凹陷,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一声巨大的闷响,熊掌好像死死粘在衣袍上,陷进了肉里。但下一刻,巨大的力量贯穿全身,人类少年被一掌拍飞出去,径直朝狼圈撞去。

    群狼躁动,裂开血口迎着飞撞来的猎物。

    只差一点!

    姆卜沙扑倒在地,离狼口仅不到一米之距。还没来得及庆幸,下一刻他只觉得胸口一闷,几滴血从嘴里溅出,落在一头狼的眼睛里。狼吃痛,猛地挣扎一下,那一片的群狼显然被惊到了,低低的嘶吼声不断传出。

    黑熊突然停滞,警戒地盯着躁动的狼群。这给了对手喘息的机会。

    姆卜沙稳住身形,连忙转身。痛感从背部袭来,他的面庞抽搐了几下,强忍着撕裂般的疼痛,一双瞳子如同炙烤的炭一般,泛着慑人的光芒,手里的短刃被他攥出了声,声音之大仿佛这把木制的刀柄下一刻就要被他捏爆。

    狼少年饶有兴致地看着,目光中的冷意被藏在底下,就像是嗜血的人在看一场期待已久的血腥舞剧,他当然不会带着冰冷的杀气观看演出,有的只是对舞剧内容的热情和向往。

    群狼的躁动渐渐平息,黑熊把目光重新放在人类身上。

    浑身的疼痛让姆卜沙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死亡。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眼里的惊恐就要藏不住了,他真的很想放弃,想着如果死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多压力了。

    胸前一阵冰冷,他愣了一下,那是父亲临死前留给他的珠链。

    是传承的遗物。

    “父亲。”少年眼里罕见露出一抹柔情。

    我不能死……

    他冷静了一些,也许是少年血性,他并没陷入绝望,开始相信只要赢了就能活下去的承诺。那绝境中的一线生机总是令人疯狂,足以让人忘记自己身陷囹圄。

    仅仅只是对生的渴望?远不止于此!

    他的部族是草原大会六大主部之一,东部草原的雄主——布兰戈德,这是古蛮文的音译,而在中洲文中所对应的真正含义是——苍鹰!

    鹰,猛禽之王,自由和激情的象征,山崩不弯腰,惊涛亦不见低头。它是天空的信使,为世人送来填满力量与勇气之箴言的信。在北陆的原野,它们盘踞天空,又怎么会畏惧森林里的幽光?

    “布兰戈德……”姆卜沙平静地抬起头,半眯起来的眼睛如刚出炉的弯刀一般锋利炽热,几乎就能切入黑熊的皮肉。

    畏惧?不!苍鹰怎会畏惧熊与狼?我只是没见过它们而已。

    姆卜沙的心里如山石般坚硬,此刻的他就像是在黑暗洞窟中摸索,第一次触及冰冷的石壁总会令人心惊胆战,黑暗里面孕育的是未知。但现在他见到它们了,看清了那片令人心惧的未知,是群狼的咆哮,亦是黑熊的猛扑。这些都是洞窟石壁上画的内容,他亮起了一盏光,也就全都看清楚了!

    这一刻,他化身苍鹰,碧落黄泉皆一览了然,狼群的嚎叫似乎离他越来越远,黑熊在森林中昂首眺望,却只能看到一抹黑影划过天空。在不知何时,恐惧也离他越来越远,还有什么比苍鹰初临长空更让人惊畏的吗?

    父亲……

    “草原的天空才是我们的归宿!我不会死在这里!”他大吼着,心底也有一个年迈的男人在说着同样的话。他的目光如火炬在燃烧,心里仿佛有隆隆惊雷暴响。

    鸟雀惊飞,群狼被压住了气势。

    狼少年大吃一惊,那蛮族少年的声音极其响亮,整片天地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就如同远古的极北凶神在雪山里怒吼,震得山崩地裂。

    这个瞬间,蛮族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身上的气势拔高到了本不该不属于他的高度,所有怯懦、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乌有,一人一熊之间仿佛发生了逆转,胜负的天平被一串珠链撬动,少年身上还承载着父辈的一切!

    “畜生!”他突然大吼一声,怒目圆瞪,竟惊得黑熊退了半步。

    他猛扑向前,如同苍鹰俯冲爪猎湖鱼,短刃宛若利爪由上而下扎向黑熊的双目,黑熊也怒吼着猛扑出来,熊掌径直拍向前者的脑袋。

    突然,他刀锋一转,半空中反握住短刃,另一只手以掌托住刀柄,双手齐齐发力,直指熊掌。刀身瞬间贯穿熊掌,鲜血从刀口涌出,切开皮肉和软骨的感觉在他心里泛起波澜,仿佛在重重压力下完成了世间最美好的事情——逆袭!

    然而,熊还有一掌!

    几乎是一瞬之间,刀刃见血的同时,熊掌也再一次拍在姆卜沙的身上。他感觉肩膀如受重击,骨骼发出的清脆响声让他下意识觉得那里的骨头已经被拍碎。

    他眩晕地倒向一侧,无尽的黑暗笼罩眼帘。

    可突然有火光闪烁,仿佛是那片火海。燃起的熊熊烈焰如潮水般涌向漆黑的牢笼,牢笼的铁杆上是一双被烫得冒烟的手掌,沉睡的珠链被抛向半空,牢笼里的男人在一声声低笑中被烈焰吞噬。

    沉沉的笑声似乎要刺破这片阴霾。

    少年感觉到心跳在不断加速,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冲开胸膛,那种可怕的脉动在全身上下涌动,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撕裂。千钧一发之际,目中的晕眩突然消失,他如同坠下悬崖的雏鹰濒临死亡,却在触底的最后一刻奇迹般的展翅翱翔。他目光如炬,火光驱散了眼中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一刻,他如同上苍降临人间的武神,被赋予了无惧一切的勇气。

    他站直起来,双手下垂,鲜血一滴滴落在叶子上。短刃已经在一阵眩晕中丢失,他只剩一双拳头。

    黑熊不敢迫近,似乎是在畏惧。群狼更加躁动,不知道是因为熊掌上的血腥气味吸引,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狼少年一脸凝重,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天空好像被压了下来,浓郁到根本散不开的杀气止住了他的呼吸,但却不是群狼的杀气。不止如此,方才那一瞬间他感觉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似乎是被钳住了一下,心慌得让他现在都感到后怕。

    他心里清楚,狼群的躁动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那个家伙,那个人类,竟真能把狼群的凶煞镇住。这可是北原的群狼啊,当它们在凛冬中聚集在一起时,草原骑军和天降大荒都无法将它们击溃,可就在刚刚那一瞬,狼少年心里萌生退意。

    如果……如果南边草原上的每一个蛮族人都像他一样……

    “不可能!”狼少年在心底发出怒吼,“他们的爪牙连我们的皮毛都撕不碎,这样的族群怎么能征服大地!”

    浓浓的晨光洒在姆卜沙黝黑的面颊上,没有少年的稚嫩与狂放,平淡的目光下好似世间变化都与之无关,坚毅、冷静,蛮族千百年来无数草原名将的品质汇集于此,仿佛一切都已经注定,正如他坚信的:“草原的天空才是我们的归宿!我不会死在这里!”

    我不会死在这里。

    姆卜沙攥紧拳头,一步一步向对手逼近,森林的阴沉感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黑熊终于露出恐惧,这只横行霸道的野兽从那个人类的身后看见了整片森林。

    松北原的雪松如同武士在四周拱卫,不是狼群包围了他,而是他的护卫包围了狼群!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人一熊同时暴起,一方用神赐的力量浇灌肉体,拳峰如山般坚硬若铁;另一方被恐惧压迫,沾满污垢的黑色利爪宛如锈迹斑斑的铁剑,轻折即断。

    只在这一刻,高下立判,胜负既定!

    “吼!”群狼也耐不住恐惧,就要猛扑上去,想要将人类的武士扼杀。可狼少年突然怒吼,双目瞪圆如铜铃一般,狼群在惊惧中被喝住了。

    一人一熊已经快要贴在一起了。

    高举的熊掌如同降下来的铁幕,就要第三次拍在少年的身上。突然,熊臂一滞,落下的方向发生了变化,竟是要落空。它被巨大的力量打碎了平衡!

    如生铁般的拳头猛地砸在黑熊的脸上,拳峰瞬间被染红一片,黑熊在眩晕中倒退,但少年浑然不觉拳头流出的血渍,又接上一拳砸在黑熊的胸斑上。他一拳又一拳接着,拳拳到肉,几乎是碾压之势。

    这一刻,他忘却了一切,但所有的一切并未将他遗忘,意志与信念尽数都汇集在每一拳上。他的目光快速游动,下意识地寻找着足以重伤对手的空隙,黑熊节节败退,这只森林的一方霸主竟然被人类的肉拳打得毫无还手的余地。

    突然,姆卜沙心有所动,浓郁的自信弥漫在心间,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下一拳就是最好的一拳,也是最后的一拳。就是这一瞬间,他轰出一拳,身躯摆动中仿佛要把有臂甩出,全身的骨骼在一声声低沉的脆响下挪移到了最完美的位置。

    凶猛的暴力贯穿了熊的头颅,没有痛苦的嘶鸣,巨大的力量将牢牢黑熊钉死在地上,野兽的四肢还在抽动,血液也在流动,甚至胸脯都在颤抖,可它的生机却已被埋没,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在群狼环伺中,它注定了尸骨无存。

    少年魁梧的身影站立在中央,宛若雪松林中的苍松,屹立于严峻之下。

    很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这一段与熊肉搏的经历时,依旧神往着这一拳的感觉。当那一拳出来时,他就已经洞悉了结局。他不会死在北部的森林里,草原的天空仍有他的一席之地,正如布兰戈德的涵义,苍鹰的归宿是草原的天空!

    ……

    历史

    姆卜沙,原名姆卜沙·诃格尔,后受牧马帝国文启皇帝阿努拉赐姓“布兰戈德”,又名姆卜沙·诃格尔·布兰戈德。牧马帝国开国佐命功臣,五卫国之一,执牧马军骑的熊爪印,封万户长,死后追赠东野王,谥号“忠武”。

    在牧马帝国初年,马戈河下游的厄鲁塔亚平原上流传最多的就是卫国将军年少时徒手杀熊的故事,中洲的《牧马帝国·开国史》和北陆译本《东野王本纪》中记载了同一段话:

    “大荒十三年,六月二十九,北庭汗王选婿,卫国少将随帝临伊姆鄂,纵马依马北。帝独留营,将欲行湖畔,然失道,行至北原林,遇狼,西逃坠河,为狼主所救,二人初识。然,狼主性情乖戾,迫使其与熊死斗,胜者乃得生。将无惧熊狼,以拳搏之,杀熊,夺其首,群狼不敢近。

    后狼主无言,将遂全身而退,归营,四野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