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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之殇(十九)

    金边帐帘被侍女左右撩开,披着白色锦袍的华贵少年捂着鼻子钻入帐中,烈酒刺鼻的气味随着撩开的帐门涌了进来。

    青色坐床上的男人摆了摆手,侍女们迅速合上帐帘,熟练地将彩色丝锦缠上。酒味一下淡了许多,但扑面而来的浓郁疍木香却令少年顿足。

    疍木香是草原东南部的产物,中洲人称为荒草熏。疍木棕黄,木叶枯卷,如同西域荒漠里生出的草一样。木香内敛,经烧成灰粉后混以凝脂便可成香熏,也可以叫做疍木熏。

    帐内四面烛台停摆,烟缕蜿蜒向上。

    “上来吧。”索尔根汗王扬起棕灰大氅,珠玉相接发出声响,他抬手指着台下,那儿有一张座椅。

    “汗王。”五王子恭敬行礼,在外人面前他都是称呼其为阿爸,但当父子相见,他总会将其称呼变为汗王。

    “你和那个布兰戈德的小家伙聊得来吗?”汗王脸上泛起红晕,方才饮下的黑玉浆后劲上来了。

    “他很聪明。”五王子面露思索之色,“还有……就是很善良吧。”

    这一路上,阿木尔慢慢想清楚了那个男孩对身旁女奴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就只能是因为太善良了。

    汗王眯了眯眼,眩晕感退了一些,随即开口问道:“那关于布兰戈德的事情,你问了吗?”

    “没有。”阿木尔面色不变。

    “为什么?”汗王的声音沉了些。

    “他很聪明。”阿木尔又重复了一遍。

    父子两突然都沉默了,汗王斜眼盯着台下的孩子,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而阿木尔就这么静坐着,目不转睛看向地面。

    大帐里静得出奇,汗王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孩子开口。

    “阿木尔,你们聊了什么?”汗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聊了聊野牛,还有阿勒斯兰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汗王沉默了一会,随后长长地吐了口酒气,垂着的眼里似乎多了一些倦意。

    “对了,今晚的牛肉怎么样?合你的胃口吗?”

    “牛肉很好,就是吃多了腻。”阿木尔想了想,“不过,海瀚挺喜欢吃的,我想父亲能不能回去赏他一些?”

    “可以。”汗王点点头,“宫里带来的仆人还够使唤吗?”

    “足够了。”

    “被褥衣物还有什么缺的吗?”

    “夜里温凉,倒不需要太多褥子。”

    “有什么缺的,你就来告诉我。”

    “好。”

    大帐里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在外人看来,这几年汗王对五王子的宠爱远远超过其他王子。现在的北庭宫里只有汗王、两位阏氏和五王子,而大王子、二王子和四王子早在两年前就搬了出去,各自在北庭宫附近寻了大片地搭了帐。

    至于其中原因……有人觉得是因为三年前春猎的祸事,使得汗王对这三位王子心灰意冷;也有人觉得是因为汗王对若颜可敦有所亏欠,所以才会把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儿子放在身边,而其他三位王子搬离北庭宫,则是因为他们都有了成家立业的能力,所以汗王希望他们离开自己的保护独立起来。

    无论怎么说,汗王对五王子的宠爱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但现在,这对父子的相处实在是有些难堪。

    此刻,帐外传来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路小跑的侍女们在帐外撩起帘子,后面跟着的武士在北庭近侍的陪同下弯腰入帐。

    “禀汗王!”武士半跪在地,“护送外族少年的骑队都顺利回来了。”

    汗王点点头,能都顺利回来就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第二批交接的陪护们出发了吗?”

    “准备出发了。”站在后面戒备的近侍开口回复。

    “去,告诉他们,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不许出手!”

    “是。”近侍应了一声,却没退去。

    汗王犹豫片刻,指头敲打在平桌上。“哒哒……”食指尖不轻不重地敲。

    众人静候着,期间不忘对一旁的五殿下点头示意。

    “阿木尔、铁岜鲁留下,其他人下去吧!”汗王摆手道。

    其余人倒退出帐,只留下一名近侍和五王子还在帐中。帐外侍女待脚步声远去,汗王摸着手上的铁指环,缓缓地开口。

    “铁岜鲁,你私底下去找几个熟悉北原的斥候,让他们去北原探探,要是见到了狼就立刻回来报我。”

    “是。”近侍应了一声,等了几秒后才离去。

    脚步声渐远,帐内的气氛似乎又要静下来。

    “汗王。”阿木尔突然出声。

    “说。”

    “为什么要帮姐姐找丈夫?”五王子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地直视坐床上的男人。

    “你的姐姐长大了,也到了要成家的时候。”汗王面无表情地说。

    “可姐姐不愿意,她有喜欢的人了。儿子觉得亚逊哥哥人很好,父亲为什么要抓他!”

    汗王沉默了一会,冷冷地道:“这事由不得她。”

    “为什么?”

    “因为她生在北庭宫里,只有草原上最强大的武士才有资格做她的丈夫。”

    “可姐姐不愿意!”少年一字一顿地说,低低的声音里仿佛藏着怨气,连高座上的老人都感到惊疑。

    “你的姐姐,苏苏里玛·阿勒斯兰,她的姓氏不是部族赐给他的,而是从她诞生的一刻就是这个名字,是天生就有的!”汗王站了起来,眼里逐渐冰凉,“阿勒斯兰给予了我们至高的权利,他们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们。为了这个平衡,任何人都可以牺牲!”

    “权利……”阿木尔脸色一白,嘴角不住颤抖起来。既是因为畏惧于老人凶狠的眼神,也是因为愤怒。

    “那我们也是吗?也是可以随时丢掉的吗?”

    汗王摇了摇头,缓缓合上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黑玉浆的酒劲褪却,一股深深的倦意涌上心头。

    “父亲!”阿木尔也站了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一阵不均匀的呼吸声中吐出了一句话,“父亲,我……我不想学了。”

    汗王猛地睁眼,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阴沉地扫向自己的孩子,就像是匍匐的狮王嗅到了敌人的气味,强烈的领地意识在这位老人眼中迸发而出。

    只不过,越过狮王底线的是自己的儿子。

    强大的压迫感突然灌满大帐,仿佛就连火盆里迸溅的火苗都被压低了几分。

    阿木尔浑身开始发软,嘴角微微颤动,但目光如铁石般坚定。

    “父亲教会我识字,教我认识了很多学士、很多军队里的叔叔。学士们人很好,那些叔叔们也是。”

    “他们教我读书,读了好多历史,从咱们部族的历史一直到整个草原的历史;也有地势知识很厉害的学士,他们教我从伊姆鄂草原认到东野山脉,最后是中洲的地图。”

    “可戈叔叔带我去了军营,教我认得了什么是沙盘,那时候我看着叔叔们拿起一个泥人,然后放下,最后推倒另一个泥人。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那个盘子好大,那些泥人捏得很好看。可现在,我再想起那时的画面,却感觉很害怕。”

    “那个被推倒的泥人在东边,泥人旁边插着的旗子是木瓦部的大旗,叔叔们是要去杀了他们,他们后来也都死了。”

    汗王静静地看着阿木尔,原本即将爆发的怒意也冷下了许多。

    阿木尔早已收回了目光,随着起伏的声音在大帐中央来回地走,走得很慢很慢。

    “三年前,三哥哥失踪了,大家都没找到他。阿爸告诉我,是其他三位兄长杀了他,还叫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不明白三位兄长是什么样?可他们都对我很好,但阿爸却说是因为我太弱小了,所以哥哥们才会对我好,我不理解阿爸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理解。”

    “还不止如此啊,我身边的人也都觉得是其他兄长们做的,但他们都不敢说,除了海瀚。只有他会跟我说这件事,然后不停地叫我小心兄长们,但又要我做一个好人。他待我,就像父亲待我一样,这样的朋友,父亲为什么会嫌弃,为什么会不停阻挠我和海瀚玩呢。儿子也不懂!”

    “从前我想做什么,想去哪里玩,只要没有危险,您都不会阻拦。自从三哥不在了之后,您好像变了一个人。您叫我留在宫里,让我背那些兵册,带我去大殿上听叔叔们为了奴隶和土地吵架,还让我看着您处死那些罪人。”

    “这是您的生活,不是我的。”

    “当您说要我继承您的位置时,我觉得这就是个玩笑话,可您当真了。”

    阿木尔忽然跪拜在地,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有力量。

    “父亲,儿子连马儿都驾驭不了,如何能驾驭这片草原?”

    “您说兄长们不像您,比您更残忍、更无情。可论及残忍无情,兄长们真的比得上您吗?”

    “儿子不想像您一样,把刀架在哥哥们的脖子。”

    “够了!”汗王突然怒吼。

    阿木尔的头埋得更深,一滴一滴泪珠浸湿着这片土地。

    “阿木尔。”汗王走到男孩旁边,蹲了下来,抚摸着男孩的脑袋。

    “三年前的事情,阿爸也不想看到,但它就是发生了。”汗王低着头,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平静,淡淡地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了那些关于我的事情?”

    阿木尔一声不吭,深深地拜伏着,不想父亲看到他的眼泪。

    “跟我说说吧。”汗王的声音似乎夹杂一丝恳求,像是老了很多。

    “是一些贵族们。”许久,阿木尔的声音从底下颤抖着传出,“您私底下跟他们说过,要立我为世子,他们知道后,就把……把风吹来儿子这里了。”

    “我知道了。”汗王抬起头,语气平淡,但目中却是藏不住的杀意。

    “父亲!”阿木尔低头说,“您真的杀了吗?”

    汗王没有说话,一声不吭地走向帐门。他没有回答,却又好像回答了。

    “阿木尔。”汗王撩开帐门一角,遥望着远方。

    那是一片广袤的星空,有夜枭在飞,最终停在岩石间和草地上。星空下是一柱柱腾起的炊烟,还有漫天的欢笑歌舞声。

    “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残忍,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汗王眼里透着追忆,“你是个很有善心的孩子,但你的善心是要留给这片草原的。”

    阿木尔抬起头,看向汗王的背影。

    “海瀚也是个好孩子,但你离他太近,反而会害了他。”汗王的声音幽幽传来,“你的姓氏里天生就有阿勒斯兰这四个字,只有当你真正坐稳在这个位置上时,你才能去追求和享受你要的生活。”

    “如果有一天,有人把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该怎么办?”

    朋友……阿木尔默不作声,脑子里什么办法都想不到,只想到了一个人,海瀚。

    “那就不要有这么一天!”汗王突然转过头,对视上阿木尔的眼睛,“如果真有这个人,你就该早早地杀了他;如果真有这一把刀,你就砍了铸刀人的手;如果你真的有这样的朋友,那就在你能掌控一切之前,离他越远越好!”

    阿木尔心中骇然,在这一瞬,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