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赋
城里的路比乡下复杂很多倍,这种复杂不是简单的要素叠加,往孩童的涂鸦上增加精美的笔触,并不能使其成为好的画作。城市的复杂也是如此,如果你从未来过城市,你一定无法理解并描述这种复杂性。
关键在于其中的人。行走的人,奔跑的人,坐在人力车上的人,坐在马车上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身份。
不同的身份意味着不同的装扮,灰暗的颜色是平民的特征,亮丽的颜色,尤其紫色、红色,往往来自富贵门第。而黄色,则几乎无法在人群中看见,黄色代表着一种禁忌。
从颜色到帽子,再到布料、靴子和佩饰,每一样都自成一套严格的体系。这些体系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而又不可见的网,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张巨网之下悬挂着,才能够在城市中生存下去。
三叔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一直没有停下发出评论。
努力工作的脚夫在他看来是“蛮牛”,只知使力却不会“动脑”,他说这些人注定一辈子劳碌(因为不像他一样,能够凭借赌博赚钱);坐在豪华马车上的贵族,他对这些人嫉妒万分,因此也骂的最狠,称他们为“米虫”,因为其不劳动,却能获得其他人眼馋的锦衣玉食。
如果说这些言论只是发泄,而且还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对于其他纵马前行的人,三叔的攻击就显得完全无厘头。
如果我们所在的马车,超过了某个骑马的人,他就会嘲笑这人是“乌龟”,骑马竟然还没有马车快!简直是笑话!可如果有人骑着好马,一下便从后面超越了我们,他会更加生气,直骂这些人是“赶着投胎的撮鸟”。
简单点来说,几乎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的人,比他落魄的自然看不起;但比他有钱有地位的,也更遭他厌恨。如果说这座城里还有一个不被他鄙视的人,那么只有可能是他自己。
三叔在发表完他的高见之后,往往会问我是否同意。我一路都只是敷衍地应一下,但先前的一个念头突然又回到我的脑中,让我觉得十分不安。
“叔,我跟你讲个事。”
“怎么,你想学我的独门赌技?别担心,一会儿到了我自然教你一点,但只有一点,知道吗?”
“不是。”
“不是?”
“真不是。”
他一下失去兴趣了。但我还是要说,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
“叔,你之前说,苍山派那些,包括宗主,都不是好人对吧?”
“这可不是我说的。”三叔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用眼色示意我前方的车夫。
我压低声音继续说:“我来的时候,真见过一个苍山派的大侠,他杀了好多人,还抢走了官银。”
“官银”这两个字一出口,刚刚还一脸洋洋自得的三叔瞬间吓得面如纸色,他一把用手将我的嘴死死捂住,眼睛死死盯着我。
“不要再提这件事。”
我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了,平日里三叔从未如此严肃过。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表现得如一只惊弓之鸟。我的执拗劲上来了,尽管被他的大手捂着嘴,我还是努力低声问了出来。
“为什么?”
“再多说一句,我立马让车夫调头。”
他更强硬,他也有那个底气,我只有安静下来。
一路无话,就连三叔也停止了先前的那种喋喋不休,这驾马车上只剩下一个老车夫的声音,他不时哼着调子,偶尔对自己的马吆喝几声。
我们终于到了西城的一个僻静地方,这里的院子白墙黑瓦,朴素中比起寻常民宅多了几分雅致。前方的巷道入口处就有白衣的苍山派弟子在值守,看来正是我想去的地方。
下了车,三叔结清了钱。一个背着糖葫芦靶子的年轻人从我眼前走过,三叔叫住了他,买了两串。
“喏,拿着吃吧。”
他见我不为所动,又说:“还跟你叔别扭呢?你这孩子随谁啊,这么小心眼。”
我一直很佩服他这种厚脸皮,刚刚跟人闹翻了,立马又能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嘻嘻哈哈。我从来不是这种人,我也成不了这种人,但我有自己的方式。
“我已经二十了,你能别把我当小孩子吗?”
“你就是小孩子。”三叔不屑地笑笑。
“你总是这样。”
他走过来,将那支竹签底部包着纸的糖葫芦塞到我手里,轻声对我说:“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
三叔少见地叹了一口气,他用力咬掉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一边嚼一边对我说:“这种事,不知道,是你最大的幸运。”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
三两下吃完了糖葫芦,山楂味很甜,我们快步走向那个静谧的小巷,白衣弟子十分戒备,上前拦下我们。
“私人府邸,足下请速速离开。”
我确实到了选拔现场,但我应该怎么进去?我看看三叔,他也看看我。他已从我的眼中读出了底气不足,只有靠他了。
“啊,是这样,你们这里,是入门弟子重赛的地方吧?”
“我再说一遍,速速离开,否则在下不客气了。”
我以为能说会道的三叔要和这个清秀的弟子辩上几个回合,然而他一下就放弃了,拉着我走到一边。
“你非要来,却又不知怎么进去吗?”
“告诉他们,佩佩在里面,我们找人,不就好了。”
“那你自己去说。”
我于是又上前去,学着三叔那种讨好的笑,再次接洽这个刻板的弟子。
“小哥儿,我的妹妹在里面参加选拔,可否通融一下。”
他这次不再犹豫,直接拔出了手中的长剑。我刚想劝说,身后的三叔大叫:“杀人啦,不得了啦。”饶是这片街区行人寥寥,但也吸引了几位无什么正事可做的人。
这年轻弟子缺乏经验,他的国字脸因为心急变成了红色,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已经拔出的剑,不知道该砍谁,收回也不妥,就那么悬在那里。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搭救他的声音。
“长庚,不要激动,这位是我的客人。”
一个头戴黑色金属钗子的男人踱步而来,他的身材很匀称,披肩长发随着步伐在背后飘逸。
“原来是师叔的客人,是我唐突了。”那年轻人抱拳示意,被称为师叔的人只是淡淡一笑。我认真看他,小小的眼睛,鼻梁却很长,我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这样的人。
“王贵儿,随我来吧。劳烦你三叔在外面等候。”
他竟然真的认识我,还知道旁边是我三叔。三叔也对此颇为惊讶,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叔,我要进去了,你可以去附近找找庄家。”
“有个屁的庄家,你真当我傻,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
“你去吧,这附近好耍的地方也是有的。”
三叔说完,撩起自己的衣服,轻拍两下肚皮,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地走了。三叔自幼看我长大,从来劝我别做什么大侠梦,但他也知道,劝是劝不住的。
我跟着那位师叔往巷子里走去,他走得很慢,一直没有回头。我们在一个大院子门前停下,这座大门旁还有一个小门。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小门供平时出入用,这座大门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开,更多是礼仪上的作用。
进入大院子,眼前是一个极为考究的影壁。这影壁呈方形,尺寸很大。上方的瓦片和屋脊都是灰色,四边是灰砖砌成,壁的部分漆成白色。中间有圆形镂空花纹,白色的主体中心部分还有青灰色的石雕。
绕过影壁,前方又是一个极为精致的垂花门,用色照旧是黑白灰三色,有种莫名的雅致感。
进了这一重门,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起来。一片巨大的园林,假山堆石,小桥流水,荷叶连片,点缀亭台轩榭。我继续跟着师叔,从游廊走到园林后的一侧厢房,他打开一个房间,我毫不犹豫跟进去。
师叔撩起长袖,用桌上的茶壶给我沏了一杯茶,我带上房门后,顺势坐下。
“王贵,你就不好奇我是谁?”
“你早猜你是狐仙,竟能化作他人的相貌。”
师叔朗声笑了起来,一边摸自己的胡子,一边说:“我的眼光,从不出错。”
是的,从他喊出的我的名字,我就已经感觉到。我生平只见过一个有这般神神鬼鬼气质的人,再加上邱贺跟我说过,我只管去选拔现场,其他的事情他自会解决。不是他,还能有谁?
我亲眼见过他出入牢房如探囊取物,变作他人的模样,也没什么希奇。
“邱公子,我们还不快点去比试那边,现在已经不早了。”
“急什么,比试前有四台戏,这才唱了两台,离开始还早呢。再说你也不会参加,我们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我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不好意地摸了摸鼻子。邱贺端起茶杯品一了口,他示意我也尝尝。
“宁家的云雾碧螺春,比衙门里的还要好上几倍,不喝可惜了。”
我哪里会喝茶,端起碗就想一口闷,给烫了个够呛。
“贵儿啊,这喝茶呢,一杯为品,二杯解渴,三杯饮驴。讲究的就是细啜慢品,你还有的学呢。”
“邱公子,你叫我王鬼吧,村里的玩伴都这么叫我。”
“王鬼,鬼怪的鬼?”
“是,鬼怪的鬼。”
邱贺笑着看我一眼:“好名。”
关键在于其中的人。行走的人,奔跑的人,坐在人力车上的人,坐在马车上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身份。
不同的身份意味着不同的装扮,灰暗的颜色是平民的特征,亮丽的颜色,尤其紫色、红色,往往来自富贵门第。而黄色,则几乎无法在人群中看见,黄色代表着一种禁忌。
从颜色到帽子,再到布料、靴子和佩饰,每一样都自成一套严格的体系。这些体系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而又不可见的网,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张巨网之下悬挂着,才能够在城市中生存下去。
三叔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一直没有停下发出评论。
努力工作的脚夫在他看来是“蛮牛”,只知使力却不会“动脑”,他说这些人注定一辈子劳碌(因为不像他一样,能够凭借赌博赚钱);坐在豪华马车上的贵族,他对这些人嫉妒万分,因此也骂的最狠,称他们为“米虫”,因为其不劳动,却能获得其他人眼馋的锦衣玉食。
如果说这些言论只是发泄,而且还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对于其他纵马前行的人,三叔的攻击就显得完全无厘头。
如果我们所在的马车,超过了某个骑马的人,他就会嘲笑这人是“乌龟”,骑马竟然还没有马车快!简直是笑话!可如果有人骑着好马,一下便从后面超越了我们,他会更加生气,直骂这些人是“赶着投胎的撮鸟”。
简单点来说,几乎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的人,比他落魄的自然看不起;但比他有钱有地位的,也更遭他厌恨。如果说这座城里还有一个不被他鄙视的人,那么只有可能是他自己。
三叔在发表完他的高见之后,往往会问我是否同意。我一路都只是敷衍地应一下,但先前的一个念头突然又回到我的脑中,让我觉得十分不安。
“叔,我跟你讲个事。”
“怎么,你想学我的独门赌技?别担心,一会儿到了我自然教你一点,但只有一点,知道吗?”
“不是。”
“不是?”
“真不是。”
他一下失去兴趣了。但我还是要说,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
“叔,你之前说,苍山派那些,包括宗主,都不是好人对吧?”
“这可不是我说的。”三叔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用眼色示意我前方的车夫。
我压低声音继续说:“我来的时候,真见过一个苍山派的大侠,他杀了好多人,还抢走了官银。”
“官银”这两个字一出口,刚刚还一脸洋洋自得的三叔瞬间吓得面如纸色,他一把用手将我的嘴死死捂住,眼睛死死盯着我。
“不要再提这件事。”
我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了,平日里三叔从未如此严肃过。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表现得如一只惊弓之鸟。我的执拗劲上来了,尽管被他的大手捂着嘴,我还是努力低声问了出来。
“为什么?”
“再多说一句,我立马让车夫调头。”
他更强硬,他也有那个底气,我只有安静下来。
一路无话,就连三叔也停止了先前的那种喋喋不休,这驾马车上只剩下一个老车夫的声音,他不时哼着调子,偶尔对自己的马吆喝几声。
我们终于到了西城的一个僻静地方,这里的院子白墙黑瓦,朴素中比起寻常民宅多了几分雅致。前方的巷道入口处就有白衣的苍山派弟子在值守,看来正是我想去的地方。
下了车,三叔结清了钱。一个背着糖葫芦靶子的年轻人从我眼前走过,三叔叫住了他,买了两串。
“喏,拿着吃吧。”
他见我不为所动,又说:“还跟你叔别扭呢?你这孩子随谁啊,这么小心眼。”
我一直很佩服他这种厚脸皮,刚刚跟人闹翻了,立马又能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嘻嘻哈哈。我从来不是这种人,我也成不了这种人,但我有自己的方式。
“我已经二十了,你能别把我当小孩子吗?”
“你就是小孩子。”三叔不屑地笑笑。
“你总是这样。”
他走过来,将那支竹签底部包着纸的糖葫芦塞到我手里,轻声对我说:“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
三叔少见地叹了一口气,他用力咬掉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一边嚼一边对我说:“这种事,不知道,是你最大的幸运。”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
三两下吃完了糖葫芦,山楂味很甜,我们快步走向那个静谧的小巷,白衣弟子十分戒备,上前拦下我们。
“私人府邸,足下请速速离开。”
我确实到了选拔现场,但我应该怎么进去?我看看三叔,他也看看我。他已从我的眼中读出了底气不足,只有靠他了。
“啊,是这样,你们这里,是入门弟子重赛的地方吧?”
“我再说一遍,速速离开,否则在下不客气了。”
我以为能说会道的三叔要和这个清秀的弟子辩上几个回合,然而他一下就放弃了,拉着我走到一边。
“你非要来,却又不知怎么进去吗?”
“告诉他们,佩佩在里面,我们找人,不就好了。”
“那你自己去说。”
我于是又上前去,学着三叔那种讨好的笑,再次接洽这个刻板的弟子。
“小哥儿,我的妹妹在里面参加选拔,可否通融一下。”
他这次不再犹豫,直接拔出了手中的长剑。我刚想劝说,身后的三叔大叫:“杀人啦,不得了啦。”饶是这片街区行人寥寥,但也吸引了几位无什么正事可做的人。
这年轻弟子缺乏经验,他的国字脸因为心急变成了红色,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已经拔出的剑,不知道该砍谁,收回也不妥,就那么悬在那里。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搭救他的声音。
“长庚,不要激动,这位是我的客人。”
一个头戴黑色金属钗子的男人踱步而来,他的身材很匀称,披肩长发随着步伐在背后飘逸。
“原来是师叔的客人,是我唐突了。”那年轻人抱拳示意,被称为师叔的人只是淡淡一笑。我认真看他,小小的眼睛,鼻梁却很长,我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这样的人。
“王贵儿,随我来吧。劳烦你三叔在外面等候。”
他竟然真的认识我,还知道旁边是我三叔。三叔也对此颇为惊讶,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叔,我要进去了,你可以去附近找找庄家。”
“有个屁的庄家,你真当我傻,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
“你去吧,这附近好耍的地方也是有的。”
三叔说完,撩起自己的衣服,轻拍两下肚皮,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地走了。三叔自幼看我长大,从来劝我别做什么大侠梦,但他也知道,劝是劝不住的。
我跟着那位师叔往巷子里走去,他走得很慢,一直没有回头。我们在一个大院子门前停下,这座大门旁还有一个小门。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小门供平时出入用,这座大门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开,更多是礼仪上的作用。
进入大院子,眼前是一个极为考究的影壁。这影壁呈方形,尺寸很大。上方的瓦片和屋脊都是灰色,四边是灰砖砌成,壁的部分漆成白色。中间有圆形镂空花纹,白色的主体中心部分还有青灰色的石雕。
绕过影壁,前方又是一个极为精致的垂花门,用色照旧是黑白灰三色,有种莫名的雅致感。
进了这一重门,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起来。一片巨大的园林,假山堆石,小桥流水,荷叶连片,点缀亭台轩榭。我继续跟着师叔,从游廊走到园林后的一侧厢房,他打开一个房间,我毫不犹豫跟进去。
师叔撩起长袖,用桌上的茶壶给我沏了一杯茶,我带上房门后,顺势坐下。
“王贵,你就不好奇我是谁?”
“你早猜你是狐仙,竟能化作他人的相貌。”
师叔朗声笑了起来,一边摸自己的胡子,一边说:“我的眼光,从不出错。”
是的,从他喊出的我的名字,我就已经感觉到。我生平只见过一个有这般神神鬼鬼气质的人,再加上邱贺跟我说过,我只管去选拔现场,其他的事情他自会解决。不是他,还能有谁?
我亲眼见过他出入牢房如探囊取物,变作他人的模样,也没什么希奇。
“邱公子,我们还不快点去比试那边,现在已经不早了。”
“急什么,比试前有四台戏,这才唱了两台,离开始还早呢。再说你也不会参加,我们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我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不好意地摸了摸鼻子。邱贺端起茶杯品一了口,他示意我也尝尝。
“宁家的云雾碧螺春,比衙门里的还要好上几倍,不喝可惜了。”
我哪里会喝茶,端起碗就想一口闷,给烫了个够呛。
“贵儿啊,这喝茶呢,一杯为品,二杯解渴,三杯饮驴。讲究的就是细啜慢品,你还有的学呢。”
“邱公子,你叫我王鬼吧,村里的玩伴都这么叫我。”
“王鬼,鬼怪的鬼?”
“是,鬼怪的鬼。”
邱贺笑着看我一眼:“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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