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慢忆从前
入学前事情办妥，周吉才稍稍感觉出身为大学生那种欣喜和自豪，尤其骑车回到村里，那些村民都脸上洋溢着笑容跟他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这时周吉有了种光耀门楣、扬眉吐气感觉。这时他才感觉去读医药化学决定是必需的、正确的。
周吉永远都记得自己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说实话，日子过得苦点，吃不好喝不好甚至穿不好，那也没什么，最难受的是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感觉。若只是被人看不起也没什么，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们呢，看不起就看不起呗，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比如周吉永远都记得六岁那年秋天的事情。
他们县城盛产地瓜，尤其他们山区，几乎家家种地瓜，种了地瓜，一般都是收获了放到地窖，等冬天或来年价高了再卖，可地窖保存比较难，还比较麻烦，更流行保存地瓜方法是把地瓜切成地瓜干，晾晒干了，储存起来，回头卖。
那年他家也种了很多地瓜，也切了很多地瓜干。晾晒地瓜干是个跟老天赛跑事情。秋天多雨，地瓜干不能过雨，过了雨的地瓜干，轻则变黑卖相难看，卖不上好价，重则腐烂，一年收成白玩。所以晾晒地瓜干，都是看好天气，但凡有下雨迹象，村民们常常顾不上吃饭和睡觉赶忙去抢收地瓜干。
那年他家晾晒的地瓜干也遭遇了不好天气。周吉和父亲连夜去收地瓜干，等收完了，就已深夜了。父亲推着装满地瓜干袋子独轮车，周吉在前面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往家走。走到村口打谷场时，因为之前下雨，土路泥泞，独轮车一下子就陷入泥里了。周吉和父亲吭吭哧哧半天，无论怎么使劲，都不能把车子弄出来。最后发现有个办法，能弄出来，就是把独轮车上地瓜干卸下来，推出车子，再装上。可这样就太麻烦了。周吉和父亲还没到打谷场时，其实就听到打谷场上有人。那是在打谷场看自家粮食的人。他父子俩清晰听到打谷场上那人咳嗽声，车子陷入时，也清晰看到那人抽烟抽得烟头都红彤彤的影子。父亲从咳嗽声中认出了，那人是他们本队一个邻居。最开始他们知道邻居在场时，并没打算麻烦邻居，还是因为家穷嘛，多年来养成了不轻易求人性格，其实也不是不想不求人，而是无数事实求人也白搭，所以刚开始周吉和父亲都想着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别人，现在弄出车子无望，父亲犹豫了下，最后怯生生又带着哀求语气，喊那邻居：
“庆亮，庆亮啊，过来搭把手吧，我车子陷进去出不来了……”
他家太穷平时有大事，人家可能不会帮忙，可这样顺手事情，周吉以为还不声落人到，毕竟政治课本上都说，人和人连基本友爱还是有的，可周吉没想到的是，父亲不喊还好，一喊邻居却立刻掐了烟头，止住了咳嗽声。打谷场上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父亲那近乎哀求叫喊声了。周吉以为父亲之前得罪过那邻居呢，后来才知道，并没有，那邻居跟他家没过节，人家只是单纯不想帮忙。秋夜寒凉，人家不愿意再穿上冰冷衣服。那天晚上，到底，他父子俩把独轮车上地瓜干一袋袋弄下来，才推出车子，又装上，到家都凌晨了。
人家不肯凑合事，就是因为他家太穷，他家对于邻居来说，没利用价值嘛，人家凭什么帮你呢！所以穷人往往独善其身，多冷酷又苛刻，富人之间常常互助友爱，外似和气又温婉……这是周吉后来才感悟出来的。
周吉也永远都记得二姑来他家上坟却不住他家事情。鲁西南每逢清明和农历十月一，儿女都要给过世老人上坟烧纸。周吉有三个姑姑。二姑在邻市，三姑在本村。每逢上坟时候，二姑都会从邻市赶回来。每次二姑来都会为周吉带很多好吃的。三个姑姑中，也只有二姑最疼爱周吉。他家按农村说法，是姑姑们的“根”，可周吉记得，每次上坟完，二姑并不像别人家姑姑那样，在自己哥家里住，而是跑去三姑家住，不因别的，还是他家太穷，家里又脏又乱。二姑不愿住。所以每次上坟那天，他和父亲反而去三姑家，跟姑姑们团聚，深夜，再从三姑家回到自己家去。
周吉也永远都记得小时候，到跟自己家还有点亲戚家里蹭电视时，有次，大着胆子去把黑白电视机调到自己喜欢的动画片，那叫“妗子”女人说，别动了！天天来看，我们家电视机都被你看坏了，修电视机都花了十块钱呢！周吉也永远都记得，家族里办丧事，父亲坐在本家桌子上说话，却没人搭理样子；周吉永远记得，小时候他穿着寒酸被班里同学耻笑样子，也永远记得，连他跟本村小伙伴玩时，他都是被嘲讽、玩弄对象，小孩子世界是成人世界的延伸，只因家穷，他跟林斌在一起玩时，那些小伙伴总捉弄他，这也是他为何被林斌等人推下水渠摔坏胳膊原因；周吉也永远都记得，自己刚考上高中时，一次去小卖部买东西，在外面无意中听到那些人闲谈，那些人说起“周家小子”，语气里充满不屑，说才考了个破十三中，学习又不好，那么穷，还上什么学？就他爷俩那窝窝囊囊熊样，是考大学的料？还不如早点去打工赚钱，说不定还能盖上房子娶得上媳妇……
周吉永远都记得他和父亲被几乎所有村民瞧不起的日子。他家被人家排斥在人情世故之外，成了“边缘人”。父亲说过，人千万不能活到人沿下。人活到人沿下，举步维艰，其他人不仅会隔岸观火，不落井下石就很难得了。周吉从小就见识了人性的寒凉。这也是周吉从小跟赵琪关系好的原因，只有有相同经历的人，才会懂得对方。这也是他上了高中，反而努力学习决心考大学重要原因。当然，那些是他学习很大动力，也是压力，高考失眠夜晚里，他不就胡思乱想着，万一考不上怎么办，考不好又要面临众人怎样的嘲讽了啊，思想包袱太重，这也是他失眠很重要原因，来自家庭的，难以改变的。
现在考上了大学，周吉发现，那些原本对他家冷冷淡淡的村民，脸上忽然都挂满了笑容，笑容就像不要钱似乎的，那么大方；周吉走过人群，就听到背后那些闲聊的人说，我之前就觉得周吉这孩子有出息，从小就懂事听话，帮他爸干活，哎呦从小就踏实肯干，瞧，这可不考上大学了吗……周吉看到、听到这些事情，心底是按捺不住想笑的。周吉越发有了考上大学那种喜悦的了。只有当他走过赵琪家门口时，所有笑意和喜悦忽地消失不见。
没人懂得的笑意和喜悦，还有多少意思？那个疑问和担忧又充满周吉脑海了，赵琪到底遇到什么事情，又在哪里，干什么？她知不知道他多牵挂和想念她？她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和爱她？她知不知道他多想向她表白？她知不知道他多想她也能上大学，哪怕两人不在同所学校？她知不知道他多想尽他所能，哪怕只换她一句安好？
周吉永远都记得自己从小过得是什么日子。说实话，日子过得苦点，吃不好喝不好甚至穿不好，那也没什么，最难受的是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感觉。若只是被人看不起也没什么，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们呢，看不起就看不起呗，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比如周吉永远都记得六岁那年秋天的事情。
他们县城盛产地瓜，尤其他们山区，几乎家家种地瓜，种了地瓜，一般都是收获了放到地窖，等冬天或来年价高了再卖，可地窖保存比较难，还比较麻烦，更流行保存地瓜方法是把地瓜切成地瓜干，晾晒干了，储存起来，回头卖。
那年他家也种了很多地瓜，也切了很多地瓜干。晾晒地瓜干是个跟老天赛跑事情。秋天多雨，地瓜干不能过雨，过了雨的地瓜干，轻则变黑卖相难看，卖不上好价，重则腐烂，一年收成白玩。所以晾晒地瓜干，都是看好天气，但凡有下雨迹象，村民们常常顾不上吃饭和睡觉赶忙去抢收地瓜干。
那年他家晾晒的地瓜干也遭遇了不好天气。周吉和父亲连夜去收地瓜干，等收完了，就已深夜了。父亲推着装满地瓜干袋子独轮车，周吉在前面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往家走。走到村口打谷场时，因为之前下雨，土路泥泞，独轮车一下子就陷入泥里了。周吉和父亲吭吭哧哧半天，无论怎么使劲，都不能把车子弄出来。最后发现有个办法，能弄出来，就是把独轮车上地瓜干卸下来，推出车子，再装上。可这样就太麻烦了。周吉和父亲还没到打谷场时，其实就听到打谷场上有人。那是在打谷场看自家粮食的人。他父子俩清晰听到打谷场上那人咳嗽声，车子陷入时，也清晰看到那人抽烟抽得烟头都红彤彤的影子。父亲从咳嗽声中认出了，那人是他们本队一个邻居。最开始他们知道邻居在场时，并没打算麻烦邻居，还是因为家穷嘛，多年来养成了不轻易求人性格，其实也不是不想不求人，而是无数事实求人也白搭，所以刚开始周吉和父亲都想着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别人，现在弄出车子无望，父亲犹豫了下，最后怯生生又带着哀求语气，喊那邻居：
“庆亮，庆亮啊，过来搭把手吧，我车子陷进去出不来了……”
他家太穷平时有大事，人家可能不会帮忙，可这样顺手事情，周吉以为还不声落人到，毕竟政治课本上都说，人和人连基本友爱还是有的，可周吉没想到的是，父亲不喊还好，一喊邻居却立刻掐了烟头，止住了咳嗽声。打谷场上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父亲那近乎哀求叫喊声了。周吉以为父亲之前得罪过那邻居呢，后来才知道，并没有，那邻居跟他家没过节，人家只是单纯不想帮忙。秋夜寒凉，人家不愿意再穿上冰冷衣服。那天晚上，到底，他父子俩把独轮车上地瓜干一袋袋弄下来，才推出车子，又装上，到家都凌晨了。
人家不肯凑合事，就是因为他家太穷，他家对于邻居来说，没利用价值嘛，人家凭什么帮你呢！所以穷人往往独善其身，多冷酷又苛刻，富人之间常常互助友爱，外似和气又温婉……这是周吉后来才感悟出来的。
周吉也永远都记得二姑来他家上坟却不住他家事情。鲁西南每逢清明和农历十月一，儿女都要给过世老人上坟烧纸。周吉有三个姑姑。二姑在邻市，三姑在本村。每逢上坟时候，二姑都会从邻市赶回来。每次二姑来都会为周吉带很多好吃的。三个姑姑中，也只有二姑最疼爱周吉。他家按农村说法，是姑姑们的“根”，可周吉记得，每次上坟完，二姑并不像别人家姑姑那样，在自己哥家里住，而是跑去三姑家住，不因别的，还是他家太穷，家里又脏又乱。二姑不愿住。所以每次上坟那天，他和父亲反而去三姑家，跟姑姑们团聚，深夜，再从三姑家回到自己家去。
周吉也永远都记得小时候，到跟自己家还有点亲戚家里蹭电视时，有次，大着胆子去把黑白电视机调到自己喜欢的动画片，那叫“妗子”女人说，别动了！天天来看，我们家电视机都被你看坏了，修电视机都花了十块钱呢！周吉也永远都记得，家族里办丧事，父亲坐在本家桌子上说话，却没人搭理样子；周吉永远记得，小时候他穿着寒酸被班里同学耻笑样子，也永远记得，连他跟本村小伙伴玩时，他都是被嘲讽、玩弄对象，小孩子世界是成人世界的延伸，只因家穷，他跟林斌在一起玩时，那些小伙伴总捉弄他，这也是他为何被林斌等人推下水渠摔坏胳膊原因；周吉也永远都记得，自己刚考上高中时，一次去小卖部买东西，在外面无意中听到那些人闲谈，那些人说起“周家小子”，语气里充满不屑，说才考了个破十三中，学习又不好，那么穷，还上什么学？就他爷俩那窝窝囊囊熊样，是考大学的料？还不如早点去打工赚钱，说不定还能盖上房子娶得上媳妇……
周吉永远都记得他和父亲被几乎所有村民瞧不起的日子。他家被人家排斥在人情世故之外，成了“边缘人”。父亲说过，人千万不能活到人沿下。人活到人沿下，举步维艰，其他人不仅会隔岸观火，不落井下石就很难得了。周吉从小就见识了人性的寒凉。这也是周吉从小跟赵琪关系好的原因，只有有相同经历的人，才会懂得对方。这也是他上了高中，反而努力学习决心考大学重要原因。当然，那些是他学习很大动力，也是压力，高考失眠夜晚里，他不就胡思乱想着，万一考不上怎么办，考不好又要面临众人怎样的嘲讽了啊，思想包袱太重，这也是他失眠很重要原因，来自家庭的，难以改变的。
现在考上了大学，周吉发现，那些原本对他家冷冷淡淡的村民，脸上忽然都挂满了笑容，笑容就像不要钱似乎的，那么大方；周吉走过人群，就听到背后那些闲聊的人说，我之前就觉得周吉这孩子有出息，从小就懂事听话，帮他爸干活，哎呦从小就踏实肯干，瞧，这可不考上大学了吗……周吉看到、听到这些事情，心底是按捺不住想笑的。周吉越发有了考上大学那种喜悦的了。只有当他走过赵琪家门口时，所有笑意和喜悦忽地消失不见。
没人懂得的笑意和喜悦，还有多少意思？那个疑问和担忧又充满周吉脑海了，赵琪到底遇到什么事情，又在哪里，干什么？她知不知道他多牵挂和想念她？她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和爱她？她知不知道他多想向她表白？她知不知道他多想她也能上大学，哪怕两人不在同所学校？她知不知道他多想尽他所能，哪怕只换她一句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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