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读本

    九点的宿舍楼一片静谧，与热火朝天的工地形成鲜明的对比。林赛坷坐在一楼的值班室里，靠着椅子，两条腿在桌子翘着。“感觉如何？”管理员端着一杯浓茶走了进来，“我不在的时候没有来访人员吧？”林赛坷把脚放下来，“好极了！”他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我从没干过这么棒的工作。”林赛坷对着管理员发表感言，“你只需要坐在这里，登记所有来访者信息，和保洁工打个招呼，然后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

    管理员自然不会让他如此轻视自己的职业，“得了吧，这工作累着呢，光是看住你们这一帮人就够麻烦了，更别提还有各种各样的烂摊子。”他啜了一口茶，“不是谁都适合干这份工作的。”林赛坷来了兴致，“那我呢？如果这份工作真有你说的那么辛苦，也许你会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嘛。”管理员转过头来注视着林赛坷，“我得看到你的诚意。”

    “是的，先生！”林赛坷利索的站起来，“我很乐意到处走走。”“那就好。”管理员把一大串钥匙递给他，“检查每一间房间里是不是还有人在当懒虫，要和旷工记录核对。看一下有没有损坏的设备，每层楼的洗手间的门还能不能打开之类的。”

    林赛坷推开值班室的门，一边默念着工作内容，“你的伤不碍事吧？”管理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您瞧瞧。”林赛坷轻拍一下纱布，“我只是划破了脸，又不是撞坏了脑子。”

    话虽如此，长时间的站立还是会让林赛坷有些头晕，他花了两个小时才检查完第四层。“就当锻炼身体了。”林赛坷擦了一把汗，希望不会影响到伤口的愈合。他在备忘录上认真的记下来他看到的一切。

    一楼走廊拐角处的窗户有一扇玻璃开裂了。二楼的两间宿舍门板有损坏，分别是2027和2030。洗手间的水龙头有漏水现象，排水也出现了问题，会往下渗水。三层3058的灯烧坏了。四层一切正常......林赛坷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如果努力一把，在午饭前他还是能检查完的。

    走到五楼的一间宿舍前时，林赛坷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也可以为头儿做些什么，就像他为自己做的这些一样。林赛坷想写好好张字条以示感激，并邀请头儿和自己的舍友们找个时间碰面，他们一定合得来。

    但他还没用钥匙开门，就听见房内传来一阵争吵声。林赛坷很惊讶，他觉得偷听不是一件好事，但还是把透气的那只耳朵凑了过去。

    “我说，消息来源可靠吗？”是头儿的声音，“你去亲自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计划的中心。”是陌生的语调，“我会弄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林赛坷还想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腋下夹的本子却趁机滑落，重重摔在地上。屋内的争论瞬间平息。

    林赛坷有点慌乱的弯下腰，捡起本子，收好钥匙。他立正站好，开始正式敲门拜访。安静的过了十几秒，门开了一条小缝，“谁啊？”是头儿的声音，林赛坷笑了一声，“是我，头儿。我又来看你了。”

    门开了，普托尔从屋内探出身子，左顾右盼观察着空旷的走廊，“赛傻子？就你一个人？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干什么？”林赛坷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头儿，打扰到你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找到工作了，我现在帮管理员做事。”普托尔看着林赛坷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这不是玩笑。

    “哦，恭喜你！我们一直相信你可以做到的，瞧瞧你，真是风光。”面对着普托斯由衷的夸赞，林赛坷有些不知所措。“呃，头儿，可以告诉我你啥还待在房间里吗？我得统计然后上报给管理员。”普托尔的笑容僵住了，“这个嘛，我有点不舒服。”林赛坷有点困惑，头儿现在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那么还有谁在里面？胡斯吗？”林赛坷向房间内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你应该知道的，我说我生病只是个借口。”普托尔软了下来，“我在这里遇见了我的老乡，我太想和他多聊一会，叙叙旧，再打听一些我家里的消息了。”林赛坷连连点头。“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就当从没见过我，还有我的新朋友？”普托尔满眼沧桑。林赛坷想起之前头儿非常抗拒和别人谈论自己的过去和家乡，如今他却选择躲藏起来和老乡吐露心声，自己又怎能忍心打搅呢？

    “没问题，头儿。你要小心别被其他人发现了。”普托尔欣慰的笑了笑，准备关上门。“还有一件事，头儿。”普托尔停下动作，“什么？”“你也许也会想和我的新朋友见一面，他们对你真的很感兴趣！”沉默了好一会儿，普托尔的声音才从门后传出来，“我会的，但是我现在真的很累。”

    门重新关上后，里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响，林赛坷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惹头儿不高兴了，但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新朋友？是的，其实是头儿的老朋友。来这里不过短短一个星期，林赛坷却觉得他和伙伴们已经恍如昨日陌人，哪怕在食堂遇见，他们之间也只是点下头，问个好，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头儿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林赛坷这么想着，反正他自己也交到不少新朋友。“他们总会见面的。”林赛坷无比期待着这一天快点到来。

    “检查完了？”管理员睁开惺忪的睡眼，扫了一眼表格，“是的，就这些情况了。”林赛坷站的笔挺，等待着检阅工作，“好的，辛苦了，快去吃饭吧。”管理员揉了揉眼睛，“我的工作怎么办？”林赛坷非常紧张。“别担心，我会向上级申请的，在此之前你就可以一直当我的副手了。”管理员端起茶杯，“谢谢您！先生！谢谢！”林赛坷高兴的原地转圈，煞有介事的鞠了一躬，把管理员逗的哈哈大笑。

    洛斯在连续工作了一周之后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自己已经离所谓的人类文明的精华部分——城市生活越来越远了，他已经记不清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自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了。明明前几天他才和父母通了电话，母亲对他身在何方表示了担忧，希望这里不会让洛斯感到不适，洛斯笑着打消母亲的顾虑，说自己有空之后一定回去看看她。父亲的语气则完全在洛斯的预期之内，他在听完洛斯介绍完自己的处境后，慢条斯理的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洛斯的脸涨红了，“如果你能坚持下去的话，倒也不错。”“我过的很好。”洛斯淡淡的讲完后就挂掉了电话。隔间排队的人在洛斯身后不耐烦的催促。

    “家里人怎么说？”罗尔靠在边上看着洛斯，他刚和自己的远方亲戚打过电话，讲清了寄信或者包裹该寄到哪里。“看上去什么都没说。”米瑞安玩着衣服上的线头。“你不和家里人打个电话吗？”洛斯看着无聊的米瑞安。

    “我有两个家，我不知道和谁打。”米瑞安一脸冷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我哥打个电话，但是电话已经再也打不通了。他再也接不到了。”洛斯愣在原地，他没想过米瑞安会如此平静的敞开心扉。“天哪。”罗尔的额头扭成一团，“你家里人真的不管你了？”米瑞安学着罗尔抱臂的样子，“他们要是还对我有一点感情，我都不会跑到这里来。”三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这个话题明显太沉重了，洛斯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幻想的双休假期已经和现实越来越远，洛斯便不再对此抱有任何期待。所谓的单休，就是机器达到维护期限的那一天，大概半个月会有一次，整个工厂就会停工，他们得以有一天的时间休息。但他们依旧哪里都去不了，方圆十几里都是荒漠，只有几户不知道干什么的人家。

    工业园内有一条小巷，被其他人称为“快乐乡。”因为那里开了一家小酒吧，虽然卖的是劣质啤酒，仅存的娱乐设施极度老旧，桌球台磨得无比光滑，弹珠机的拉杆也锈迹斑斑，但还是有娱乐致死的狂徒没日没夜的泡在里面。听同岗工友说起过，有的人几乎一有空就会跑过去玩纸牌，直到输得精光，然后就睡在那里，第二天打着瞌睡工作，活像一具干尸。

    洛斯知道自己不想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他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他们都咎由自取，而且极度放纵。他还记得自己的老师在每一位同学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着，“勤勉勿忘，恶习勿染。”自己当时对此不以为然，现在却有几分追悔莫及。

    罗尔一直说他背疼的厉害，米瑞安陪他去看医生了。林赛坷这个烦人的家伙好像也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在宿舍楼内忙的晕头转向。自己可以独享这来之不易的假期了，洛斯坐在桌前，掏出搁置许久的书，集中起注意力。

    之前洛斯还期望自己能保持睡前阅读的好习惯，每天睡前随手翻阅两页就够了。但这几周以来他几乎是沾床就睡，还会不停的做噩梦，从失重的深渊醒来，或是被罗尔震天的呼声吓醒。

    他端详着书本残破的封面，林赛坷已经把难以辨识的标题圈了出来，用铅笔写着自己的猜想和理解——《汉爵德印刷厂内部读本（还是独本）》。总之这是一份汉爵德集团内部发行的读本，应该只在小范围内供人阅读。至少洛斯从没在学校的图书室或者报刊亭看到过类似的印刷品。这本书的印刷数量及其有限，内容不仅排版杂乱，字体粗糙，而且充满了机油和润滑油臭味，估计是拿来塞机器的原因。

    洛斯翻动着书页，头越埋越低。这本书带给他的惊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和所有超大型企业一样，汉爵德集团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扎实且深厚的基础产业，再加上一点点好运气，比如当地政策恰到好处的扶持，制定营销策略时的远见等。

    早在十几年前，汉爵德先生就已经坐拥一家小印刷厂，包揽了全镇的所有图文生意。不过他并没有满足于此，他从收音机里察觉到了电视的出现会对传统印刷产业带来怎样的冲击力。

    他一边裁剪着自己的业务，只留下最基础的报刊印刷，一边积极和电视台开展合作，为急需开拓市场的电视节目免费打广告，用来换取结识各界人士的机会。当那些眼红的商人纷纷加入到电视投资的领域当中来时，汉爵德先生已经赚够了人生的第十几桶金，他结婚了，并在不久后有了一位合法可爱的小继承人。

    数十年之后，他整合完了旗下所有的资产，建立了汉爵德。这家公司以优质的电视服务为主，在全球各地开展各式各项的业务，它们涉及的范围很广，没准你还买过它们代为生产的皮鞋，自行车或者罐头食品。汉爵德生产什么，主要取决于电视上什么产品最为畅销。

    汉爵德用了二十年成长到滞胀期，庞大体系带来丰厚利润的同时也成功拖垮了老汉爵德的身体，这位商业上的传奇人物安静的在家中离去，留下一个不亚于白手起家的难题。尚且稚嫩小汉爵德承担起运作整个汉爵德的重任，毫无疑问的是，他实在太年轻了。汉爵德摇摇欲坠的像一座高楼，楼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它命不久矣，只想珍惜现在的时光，多为自己捞好处，而楼外的人则翘首以盼的等待它轰然倒塌的那一天，自己好踩着它的废墟另起高楼。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失业浪潮的到来大大加速了这个过程。汉爵德在全球各地布局的工厂被迫一间间关停，运营情势急转直下。当年的小汉爵德也已经变成了老汉爵德，可是烂摊子也变成了更大的烂摊子。

    他想复刻当年父亲高瞻远瞩的决策，迫切的寻找着下一个极具市场潜力的爆点。不幸的是，他看中了最像钻石的一颗玻璃——因特网。他固执的认为因特网有着不逊色于电视的潜力，能带来成百上千倍的利润增长。幸好，投资方对他愚蠢的决策纷纷摇头，架设因特网的成本难以想象，如何让这种东西走入千家万户是不可能解决的难题，而且人们已经满足于电视带给他们的所有娱乐，又会有什么理由掏钱加入到这些充满着晦涩难懂的符号游戏里来呢？他们纷纷撤资，拿走了破败不堪的汉爵德集团的最后一块砖头。

    在钢丝上行走的汉爵德已濒临毁灭，它脚下名为因特网的海洋深不见底，名为失业潮和低消费的鲨鱼却不断聚集，看来汉爵德的破灭已经是时间问题，我们要做的就是整理好它带给我们的一切......

    书只能到读这里，之后的内容便彻底无法辨识。洛斯希望后面的没有什么更劲爆的内容了。

    他的心中埋下了一个种子，这本书会是出自谁手，作者似乎对汉爵德集团十分了解，字里行间洋溢着对老汉爵德先生的崇敬，却也无比轻视继任者小汉爵德的行为和举措，仿佛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控诉小汉爵德先生的无能。

    至于所谓的因特网，洛斯只在学校里听人说起过，是一种新的传输方式，不过那属于另一个方向的专业，和洛斯的修读学科井水不犯河水。他曾在社团聚会上听某些书呆子提起过因特网普及之后将来会有多方便，有了它，你可以掌握世界上的一切。

    洛斯品味着这句话，觉得好像也并非是天方夜谭，虽然看起来很不靠谱，但至少小汉爵德先生一定有他坚持的理由。“看起来我们的老板被深深迷住了。”洛斯咀嚼着书中的文字，“如果书上写的是真的，他为什么还会有闲心在这种地方盖工厂，而且是......香水工厂？”洛斯放下书，回想电视上有什么出名的香水广告。

    “呼......呼......”门开了，洛斯本以为是罗尔和米瑞安回来了。“我真的累的不行了。”林赛坷扶着门框走了进来，“你好，洛斯。我没有想过我的假期就这么结束了。”洛斯微笑的和他打招呼，“活着不就是为了处理各种各样的麻烦嘛？”林赛坷没听出话里有话，“我的妈呀，你知道那些人在寝室里都在干些啥吗？他......他们......”林赛坷坐在椅子上歇汗。

    “这本书你觉得怎么样？”洛斯其实很感谢林赛坷做的记号，帮助他能快速顺利的浏览一遍。“啥？这个？”林赛坷把书拿起来，“我真的不太喜欢看这种书，太无聊了，我更希望它里头有推理凶杀，或者爱情和那部分的描写。”林赛坷看着洛斯，“你还有别的书能借我看吗？”洛斯摇摇头，“这里除了安全生产手册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那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林赛坷想到了些什么，“你从哪里弄来的？”

    洛斯只是挂着神秘的微笑，他知道这本不完整的读本的秘密独属于他，并且指引着他向另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蹒跚走去，没准那就是他想要的，真正的新生活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