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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陈岳急匆匆的赶回家,打开门看见陈子斌和江彩黎都在,舒了一口气。江彩黎看他一眼立刻把头偏了过去。陈子斌无奈的站起身,刚想问怎么了,陈岳就从他面前穿过,直冲着江彩黎而去。

    他按住江彩黎的肩膀,半强迫的把她转了过来冲向自己,语气中透露出慌张:

    “彩黎,收拾收拾东西吧。”

    江彩黎奋力挣脱了他的束缚,满面怒意:

    “闹够了没有,我又不是你的宠物!”

    瞅见江彩黎这样,陈岳的眉头皱起来:

    “我有个朋友在苏州,我带你过去,你在他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

    陈岳的话没头没尾的,让陈子斌和江彩黎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江彩黎大声问。

    陈岳咬咬牙,说:

    “先别管,照我说的话做就是了,爸爸会害你吗,啊?”

    “我不去,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去你的什么亲戚家?我根本都不认识他们。”

    “算我求你了好吗,”陈岳双手合十作哀求状,“相信你爹我一回,好吗?”

    “我对你的信任已经耗尽了。你对我许下的诺言没有一次落实过。更何况马上就要开学了,我难道不上学了吗?”

    “学校那边,我回去说明的,放心吧,毕业证学位证少不了你的。”

    “我才不在乎什么毕业证学位证,为什么不让我上学!”江彩黎嘶吼起来。

    陈岳的耐心也耗尽了,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你混账!我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个女儿?你的钱是哪来的?那些个漂亮衣服首饰谁给你买的?房子是哪来的?学费是谁给你交的?你说啊,说啊!”

    江彩黎被呛得还不了嘴,双眼涨的通红。陈子斌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敢插嘴。

    “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彩黎,认得话就点点头。”陈岳靠近一步,有力的双手锢住江彩黎的上臂。

    江彩黎咬了咬下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宁愿从来没有你这个父亲。”

    “你!”陈岳怒不可遏。右手高高抬起——

    “啪!”

    “爸,你疯了?”陈子斌赶紧过来拉住父亲,可是巴掌已经落下,江彩黎含着泪,咬着牙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左脸微微红肿,传出火辣辣的疼痛。陈岳也慌了,赶紧找来湿纸巾,蹲下去擦拭江彩黎的脸庞。

    江彩黎低下头,用沙哑无感情的声音讲:

    “……我知道了,给我点时间回屋收拾下行李。”

    陈岳大喜过望,站起身来。

    “好,好,彩黎一小就懂事,长大了也懂事。对不住,真是对不住,这事情太着急了,我回头再和你们解释……”

    没有去听父亲的话,江彩黎回到了房间,将门轻轻关上。陈岳松一口气,用湿巾顺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他望向陈子斌,后者向后退了两步。

    “子斌,这两天就麻烦你看下家了,有人敲门的话,就和他说我去外地跑生意了。”

    “爸,”陈子斌狐疑的问,“你实话实说,你惹到道上的人了吗?”

    陈岳摇摇头。

    “没有。就是真惹上了,反正你们姐弟俩都大了,我烂命一条。”陈岳看眼房间,把声音压低,“有人想来抢彩黎。”

    陈子斌一惊,也把声音压低:

    “谁,她亲生母亲?”

    “她母亲早死了。”

    “那是——”

    陈岳站起身,望望时间,眉头又皱起来。

    “这年头,我不怕道上混的人,”他低声说,“反而怕懂法的人。”

    陈子斌低下头,脑子里面不清不楚的。

    “怎么这么慢?”等了一阵子,里屋没动静了,陈岳赶过去敲门。

    “彩黎,你在干什么?收拾快一点。”

    门里头没有回应。陈岳着急了,伸手去拧把手,发现门居然被反锁了,他勃然大怒。

    “好你个小妮子,跟我这装上吊是吧,我不怕你这招!”陈岳回到自己屋子翻箱倒柜,找出了江彩黎房间的钥匙。陈岳下定决心,为了女儿的安全,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到车上。

    门锁打开了,可门还是打不开。

    “靠,”陈岳双手用力推门,门近乎不动,“她他妈把啥抵在门上了——子斌别瞅了快来帮忙,万一你姐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啊!”

    陈子斌如梦初醒,赶紧过来帮忙,爷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门顶开,只听得哐当一声,大衣柜倒在地上,衣服首饰洒了一地。书桌也倒了,屏幕,电脑,PS4全都被压烂在了地上。

    然而,不见江彩黎的身影。陈子斌吓得双腿发软。陈岳冲进去,爬到窗台上拉开窗帘,发现窗户是开着的,刺骨的寒风灌进来,刺的他睁不开眼。

    “陈子斌,快下楼,找你姐,快!”陈岳悲痛的大喊。

    爷俩顾不上穿衣,顶着寒风来到窗户正对的地方,可是却不见江彩黎的身影。他们又在附近转了半天,始终找不到半点有关江彩黎的痕迹。

    “这小妮子真有神通?”陈岳满头大汗,喃喃自语,“从几把三楼跳下来屁事没有还跑走了?没有手机没有钱,就穿一双拖鞋一身家居服,他娘的跑没影了?”

    他喘着粗气蹲下来,把头埋在双腿之间。

    “我真该下地狱。”他说。

    江彩黎抱着自己的身体,蹲坐在大桥下,这里没有任何光亮,是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啊嚏。”江彩黎打了个喷嚏,将身体又缩的紧了些。她只穿了一件连帽衫加七分裤——那裤子的一条腿还被树枝刮拦了。她的拖鞋早已跑掉了,她的双脚上扎满了刺。接近零点的凌冽寒风使她发颤,父亲的态度又使她的心仿佛沁入深井。

    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有多么喜爱自己的父亲。父亲虽然严厉的教育她,可总会给她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在假日会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陈子斌去集市玩。

    父亲是有钱人,她不知道父亲年轻时具体的经历,只知道他很有胆略,经历了许多九死一生的事情,最后才闯荡到美国,有了自己的产业,成了有钱人。后来回了国,才有了她和陈子斌。

    她小时从不缺玩具,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羡慕的很。她讨厌自己一个人玩,于是开始将玩具分给其他人。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她并不珍惜,她每个月都会向父亲索求大量的玩具,每一次父亲都会满足她。

    她仿佛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知道该如何讨人喜欢。她的老师没有不夸赞她的,她的同学没有不喜爱她的。没有哪一个奖状上没有她的名字,没有任何一次评优她不入选,没有一次竞选班干她不获选。大家都夸奖她,说她将来要成一番大事。她也对此怡然自得。

    她与父亲第一次产生矛盾是在小学,父亲终于知道了她一直一直再把自己的玩具、零食、乃至衣服分给其他小朋友,不求任何回报。那天父亲对她发了头一次火,告诉她:

    “我是以为那些东西都是你在用你在玩才会买给你的。”

    那之后父亲就减少了给她的预算。她感到十分委屈,问父亲为什么不能分给其他小孩。父亲就蹲下身来语重心长的和她讲:

    “咱们家不缺钱,但也不能随意往外花,你得慢慢学会正确的金钱观念。好吧,你当然可以去做慈善,但你不能花别人的钱去做慈善。我是你爹,不是地球上所有小孩的爹。”

    江彩黎懂了,那之后,她就用自己的钱给大家做慈善了。她喜欢与不同的人打交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生活富足,因此较早的就失去了对肯德基、漂亮衣服和正版玩具的喜好。她最喜欢在放学后穿街走巷,看夕阳景,看工地旁皮肤黝黑的工人如何翘着脚吸烟,看卖冰棍的阿姨如何把棉被里的冰棒掏给穿拖鞋的小孩。

    后来去了更大的城市,这些景色就少些了,她就去花店里看女店主如何把花一束束插到竹篮里,去仓库旁看壮汉巧妙的借助钢管将笨重的货物转移到车上。

    有时,她还会去看乞丐要饭。她跟在那杵着木杖的叫花子后面,看他如何挨家进入那些商铺,嘴上如何念叨着那些押韵的吉祥话,伸出一只破碗央求几块零钱或是一点剩饭剩菜。因她跟在屁股后头,店家们都不好意思骂人或驱赶,只好或多或少的给他一点施舍,可这样几回后,叫花子还是把江彩黎叫住了。

    他露出一个寒碜的微笑,从碗里抓出几块钱的钢镚和毛票子,江彩黎伸出双手接住,大大的眼睛看向他。

    “不要跟着我了,”叫花子说,“唯有这个,你千万不要学。”

    江彩黎拿着钢镚和毛票子走了,去店里买来山楂片和酸酸乳,回来的时候叫花子就不见了,她自那以后再也没在BJ见过任何一个乞丐。

    江彩黎把山楂片吃了,酸酸乳喝了,回家了。在这时候,陈岳终于知道她女儿这独特的癖好了。他告诫江彩黎,那些人都是些不入流的人,身上有很脏的细菌,靠近了就会得病。

    “咱们是上等人,上等人用功读书,在写字楼里工作,赚大把大把的银子,”陈岳再次语重心长的告诫道,“那些人呢,是下等人,出卖体力和尊严挣钱,吃的是下水道里捞出来的肉,所以身上有臭味儿呢。”

    江彩黎眨巴眨巴眼,陈岳叹口气,给了她几块钱让她去商场里买点零食吃。江彩黎拿着钱去了,买了点上好佳虾条,买了点旺仔牛奶。她把虾条吃了,旺仔牛奶喝了,她问父亲:

    “我们上等在哪里?”

    父亲没听见她的话。她搞不懂,她觉得用毛票子买来的山楂片与用新钞买来的虾条同样的好吃。

    因此到了初中,她与父亲的矛盾开始激化了。父亲讨厌她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却恰恰喜欢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初二那年竞选完班长,她头一次和父亲犟了嘴:

    “我做的都是热爱同学,关爱集体的事情。父亲难不成是让我不热爱同学,不关爱集体吗?那我就要去做坏孩子了。”

    陈岳只好让步,但还是要问她:

    “你做这些,好处是什么?”

    “人们拿我当朋友。”

    “那不是朋友,只是吃了你的好处。等到什么时候好处没有了,你的名声垮掉了,他们就走了。”

    江彩黎不认同这话。幸运的是后来父亲就出国了,自然也就无法方方面面管到她的事情。只要学习好,她就仍可以在私下为所欲为。她最知道如何装乖孩子,她深喑此道。

    高中她疲惫起来,要同时兼顾学业和多份干部工作并不轻松。她的成绩也逐渐没有那么理想了。初中,她从来都是全年级第一,但在名牌高中,谁初中不是年级第一。

    升上高三后,她头一次被班主任怒骂了,因为她包庇偷玩手机的同学。她痛苦的感知到了,自己也是凡人。既然是凡人,就有懦弱之处,就会产生卑鄙之举,就有求之不得的东西。

    江彩黎躺倒在桥洞里,闭上双眼。寒冷和疼痛使她难以维系思考了。她没有她的朋友们了,她没有好看的衣裳和有趣的玩具了,她没有富足的生活和遮风避雨的房子了。

    江彩黎绝望的意识到邱晓峰的话基本是对的。她并不是完全依靠自己而得到的这些东西。她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知道那是尸体。尸体有的在桥洞里,有的在混凝土里,有的压在床板下面,有的被缝进了人的衣服里。世界上没有哪一处是没有尸体的,人类就活在这由尸体诅咒的世界里。

    江彩黎的眼泪涌出来,马上冻结在眼睑旁,脸颊上。她后悔了,她想要回去,去苏州去杭州去哪里都行,去多久都行,只要能吃上饭就行,能不被冻死就行。

    她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如果敲碎谁的头盖她就能活她就会去敲,如果吃掉别人的尸体她就能活她就会去吃。再卑鄙也无所谓,她想活着。

    “江彩黎,江彩黎,我是邱晓峰,我是一个人来的,听到请回答——”

    是邱晓峰的声音,邱晓峰的声音在反复大声响起,恐怕是用手机录制好的,真聪明。

    江彩黎猛地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来。灼热的泪水将她面容上部分的冰融化了,但立马又结成新的冰。但无所谓,她要得救了,她的爱人来救她了。

    “我在这儿……”

    她张开嘴,扯开嗓子,却惊恐的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极其细微,极其沙哑的声音来。

    “我在这儿……”

    没有效果,晓峰恐怕是在桥上吧。她这样微弱的声音根本穿不透墙面。江彩黎想站起来,但整个人已经冻僵了无法自如地动弹。

    她于是笑了。这就是愚蠢的人的死法,她想,因为在能呼救的时候没有呼救,所以失去了呼救的机会。正如她在该告白的时候没有告白,因此失却了爱情的机会。

    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她并不特别珍惜,直到将要失去的一刻。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她重新闭上眼躺下。再见了世界,她想,希望天堂里全是有趣的故事,还有毛茸茸的小动物。

    可没过多久,她就听到自行车的声音来,她睁开眼,惊讶的发现邱晓峰把自行车放倒,正全速冲自己跑过来。

    她呆呆的愣住了。邱晓峰跪倒她身边,把一个热水袋送到她怀里,然后把自己的外套脱掉披在她身上,没一会儿江彩黎就从失温的症状中恢复了过来,身体可以活动,也能说出话来了。

    “我以为要死了。”

    邱晓峰坐在她身边,喘着粗气,双眼有些迷离,但仍笑着对她说:

    “看来还不到时候。”

    体温恢复了,江彩黎的眼泪一行一行的流下来,表情仍充满着麻木和难以置信。

    “我听见你在桥上的声音了,但我那时无力呼救,还以为死定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难道是缘分吗?”

    “如果有那种东西就好了。”邱晓峰说,仰着面,笑着,然后泪水涌了出来,声线也变得颤抖。

    “我临时动员了一只搜查组,然后根据你的情况初步标注了可能的位点,再由每个人负责一个区域。”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一直找,一直找。”邱晓峰说,“我负责搜查最危险,最隐秘,可能性最低的那些部分。为什么可能性低呢?因为只要聪明的彩黎还准备活着,就应当不会去那些地方,比如野外的树林里,比如停车场的某辆车下面,比如他妈某个该死的还有活水的桥下面。”

    江彩黎不说话了。

    “不管怎样,看来我还算幸运,发现的不是你的尸体。原谅你了,毕竟你可能是第一次离家出走,还不是很有经验,答应我,下次评估完存活率再离家出走好吗?”

    江彩黎笑了,点点头,转过头去却发现邱晓峰倒在了地上,她惊慌失措,赶忙过去。

    “晓峰,你怎么了,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