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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军法

    第三十二章

    军法

    1

    腊月到了,崇宁宫外滴水成冰,宫中百官却汗流浃背——殿前七鼎又烧沸了。被去了冠袍的东洛兵部尚书郑重全身被缚,跪在殿前,公治贤问:“泸陵城破了,六万大军折损一半,郑重,你还有何话说?”

    郑重道:“焉贼刁悍,臣败了,无话可说。”

    公治贤道:“出征前你如何说的?”

    郑重道:“臣发誓驱逐焉贼出境,如不能,愿步丁明焕后尘。”

    公治贤道:“这是你自己立的誓,可怪不得孤。”

    郑重叩头称谢,决然起身,向热油翻滚的大鼎走去,公治贤先闭目,再以袖遮眼,道:“你的家小,国家养之,勿虑!”

    郑重道:“谢陛下!”纵身跃入大鼎,油烫皮肉,他忍不住一声厉叫,可叫声刚出,又戛然而止,身体沉入了鼎底,焦味散入了大殿。百官骇然无声。

    公治贤闭眼问:“好了没有?”

    内侍监回:“好了。”

    公治贤还不敢睁眼,只道:“快快把鼎抬走!”内侍监忙招呼侍卫将大鼎抬离了殿前。

    公治贤许久才放下袖子,俯视殿中众人,个个惶惶不安,他问:“焉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以致节节失利。为之奈何?”

    满堂肃静。

    公治贤道:“丁明焕主对攻,败了;郑重主守城,又败了。满朝文武,孤不知道谁的计能听,谁的谋能用?”

    百官默然。

    公治贤见无人自荐,便自己点将,道:“张爱卿是武将世家,祖、父皆为东洛名将,有张爱卿压阵,何愁焉贼不退?”

    张天刚忙跪下道:“臣无能,不堪砥柱之任。”

    公治贤略一沉吟,又转向道:“聂将军屡次讨伐海夷有功,对付孙牧野,自然手到擒来。”

    聂中成也跪道:“老臣讨海夷时心口中箭,如今饮食尚有困难,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治贤勃然大怒,道:“平日一个个自命不凡,你有经世之才,他有救世之略,正值国家危难之际,便你也才疏,他也智浅,纷纷谦逊起来了!既然老的老,病的病,国家养你们何用!”喝命侍卫,“把张天刚、聂中成一齐下鼎!”

    此言一出,满殿惊恐,道:“陛下息怒!圣人以仁治国,勿轻言生杀!”

    公治贤道:“我对你们仁,谁对我仁?只怕焉贼杀进崇宁宫,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们也如行尸走肉无动于衷!全下鼎!全下!”

    侍卫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公治贤怒道:“你们不听圣命?连你们一起下鼎!”

    内侍监忙向林渊泓道:“林相公,你说句话。”

    公治贤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林渊泓,便住了口,看他是何神色。林渊泓静如止水,袖手在文官班中站了半晌,这才缓步出列,道:“林渊泓微才末学,愿往润州,御挡外敌。”

    公治贤大喜过望,道:“林相公临危担当,不愧国之名士!”

    林渊泓道:“臣有一言,请陛下入心:驱逐强敌非一日之功,愿陛下沉心静气,不因一城得失问罪,不因一时胜败追责,对将士任之则信之。不尽逐焉军,臣不旋踵班师;未尽失润州,陛下不治臣之罪。”

    公治贤道:“好好好,都依林相公。”向内侍监道,“取节钺来!”

    内侍监捧来节钺,公治贤当阶面南,持节钺向林渊泓道:“孤拜林渊泓为大都督,统领润州各军,西御焉贼!”又笑道,“出将入相,林相公可为当世第一人矣!”

    林渊泓在心中叹息一声,从公治贤手中接过了丁明焕、郑重留下的节钺。

    公治贤又问:“白鸢江上是什么动静?”

    林渊泓道:“祝子钦还和肖汉卿对峙于沧澜湖。”

    公治贤问:“要不然,调祝子钦来润州,另派将领去沧澜湖?”

    林渊泓道:“沧澜湖一旦失守,焉贼可顺水直到黄武城下,千钧一发之际,不可临阵易帅。”

    公治贤忙道:“那要不要调兵增援?”

    林渊泓道:“东洛二十万舟师,五万归祝子钦,十万守王城,五万在东海防范海夷,已无可调之兵。”

    公治贤道:“海夷有什么要紧?速调两万给祝子钦!”

    林渊泓道:“若海夷作乱,东洛便要东西作战,五万舟师不可动。”

    公治贤道:“林相公,上一次打焉贼,你非要调回打海夷之军;这一次我要调兵回来,你又说不能动,是何道理?”

    林渊泓道:“上一次打海夷有九万军,臣主张调回四万,留五万。五万,是臣估算足以镇守东海的兵力,如今东海恰有五万,臣劝陛下一兵勿动。”

    公治贤道:“留四万,调一万回来,如何?”

    林渊泓沉默。

    公治贤遂道:“立即下旨:召回东线一万精兵,增援西线祝子钦。”

    2

    乔恩宝把唐珝带到前哨营,找到营长侯文远,和侯文远嘀咕了几句,便向唐珝道:“我走了?”

    唐珝应了,又道:“先前我打过你,你别记仇。”

    乔恩宝笑道:“浑小子,我也打过你,早扯平了。”

    唐珝道:“好。”

    乔恩宝道:“你若待得不舒服了,还回来。”

    唐珝道:“行。”乔恩宝便骑马回去了。

    侯文远把唐珝一打量,歪头道:“随我去那边。”一边走一边道,“你小子不识好歹!将军的近卫,别人想当当不了,你倒要出来。近卫是什么?贴身将军左右的人,将军吃肉你们也有汤!你跟他三五年,他自然要提拔你们,至少是个中郎将,才对得起你们跟他一场,这是军政场里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我们是从山脚爬,你们是从山腰爬,省了多少事?偏偏现在急着出来,你说你当兵才一年,我现在就是给你个百夫长,底下的兵不服你也难做。”

    唐珝道:“我不是为做官。”

    侯文远道:“到底是孙将军的人,要是让你当个小兵,他脸上不好看。这样吧,先给你个十夫长看看。”

    说话间,走到一处帐前,一火兵正聚在一起聊天,侯文远道:“你们都过来!”

    士兵们都小跑过来。侯文远向唐珝道:“他们的十夫长前日在哨楼上被一支冷箭射死了,现在你做他们的十夫长。”转向士兵道,“这是唐珝,孙将军卫队来的,你们今后听他的。”

    士兵们向唐珝行礼道:“十夫长。”

    唐珝忙回礼,又问侯文远:“他们是不是就叫唐字营了?”

    侯文远道:“叫前哨营丙火!给你十个人就敢挂姓称营,给你头蒜你要掰开当虎符用了!”

    士兵们哈哈大笑,唐珝却有些脸红,侯文远道:“小子,好好干。莫嫌放哨枯燥,咱们前方就是洛贼,后方就是焉军兄弟,几万大军全靠我们警戒守卫,出不得半点差错!给我盯紧了前方的动向!”

    唐珝挺直胸膛道:“是!”

    3

    腊月初十,孙牧野率军往兰芝浦去,探路斥候回:“北路约六万洛贼把守,南路约三万。”孙牧野遂投南路而来。走了十一日,到了兰芝浦西岸,他领八九骑登上一处矮丘眺望,只见东岸洛军一扫败象,军容肃整,旌旗鲜明,三军按阴阳环中之术布阵,左、中、右三阵相扣,大、中、小各阵相套,一见便是行家的布局,孙牧野问:“东洛又换帅了?”问话间,斥候果然来报:“郑重也被下了油锅,现在是宰相林渊泓做大都督。”孙牧野转头问部下:“谁和林渊泓打过?”部下都道:“没打过。他不是文人吗?”

    孙牧野打马下了矮丘,沿着兰芝浦西岸疾驰,细细琢磨洛军的阵形。只见洛军南依山峦,面西布阵,右军多为骑兵,中军多为弓弩兵和车兵,左军多为步兵,孙牧野问:“你们看从哪里打?”

    两个千夫长齐道:“先攻左军为上。”

    孙牧野不答,纵马上下十几里,方道:“我们走错路了。”

    乔恩宝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打不下来。传令全军后撤,改走北道。”

    千夫长们面面相觑,一个道:“若林渊泓追击而来,怎么办?”

    孙牧野道:“我断后。”

    隔日,坐镇中军的林渊泓听见了焉军初到就后撤的消息,知道计谋被识破,心中叹道:“孙牧野明锐机变,实难对敌。要胜焉军,人谋不足,还需仰仗天时了。”

    林渊泓早熟悉兰芝浦的地形:北高南低,东高西低。焉军若从北道而来,是自上而下俯冲,洛军处劣势;焉军若从南道而来,需自下而上仰攻,洛军占先机。于是他事先在北道布下重兵,迫使焉军走南道,孙牧野是外来人,对地形不熟,果然走了南道。兰芝浦右为高,左为低,林渊泓便陈骑兵在右,步兵在左,引诱焉军攻己步兵,再以中军车兵分割中路,左军骑兵包抄后路,将焉军尽数绞杀。孙牧野在兰芝浦上下走了一趟,知道林渊泓的阵法难破,索性后退。他亲自断后,也是诱使林渊泓弃守阵、变攻阵来打自己,谁知林渊泓泰然不动,孙牧野也知道棋逢对手,只好转而向北去。焉军一走,林渊泓也挥师北上,和北道六万洛军会合,异日再与孙牧野一战。

    4

    二十三日后,焉洛两军在长芦坡再次相遇,大军就地扎营。正是夜饭时候,唐珝和士兵们一起搬木头搭哨楼,侯文远一路巡查而来,见了唐珝,笑眯眯道:“唐三郎,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唐家三郎?”

    唐珝听出了言下之意,便道:“早说又怎么样?”

    侯文远道:“早说我就不收你了。”

    唐珝问:“为什么?”

    侯文远道:“战场上刀枪不长眼,你若蹭破一点皮,我们还敢不敢回开元城?”

    士兵们闻言都问:“侯校尉,这是什么意思?”

    侯文远道:“什么意思?正四品开元府尹的弟弟在你们这里!今后你们不小心些,叫他掉了半斤肉,上面怪罪下来,只好都去戍边了。老实说,孙将军嫌你是烫手山芋,才把你扔出来,是不是?”

    唐珝道:“我自己要出来的。”

    士兵们都问:“唐珝,唐府尹当真是你哥哥?”

    唐珝撇嘴,道:“是。”

    一个兵道:“那先前的唐相公是你父亲?”

    唐珝道:“是。”

    那兵道:“对面的林渊泓是你父亲的门生,不如请你哥哥去和谈,叫他们老老实实把润州还回来,如何?”

    唐珝倒吃了一惊,道:“他是我父亲的门生?”

    那兵道:“我听说林渊泓先前在大焉考过科举,是你父亲点的状元。”

    另一个笑道:“这下可好,假如咱们战败做了俘虏,看在唐珝的面上,咱们也死不了。”

    侯文远一脚踹在那兵的屁股上,道:“败你个全家遭瘟的!丧气!你应该说:林渊泓早晚要落在咱们手里,看在唐珝的面上,咱们可以饶他一命!”

    士兵们都笑称是,只有唐珝把木头扛在肩上悄悄转身离去,侯文远道:“唐三郎,你若累了就先吃饭,叫手下这几个做。”

    士兵们又起哄,道:“侯校尉,没见过这样偏心的。”

    侯文远压低声音道:“老子在皇城当兵时吃过亏,如今知道哪些惹得起,哪些惹不起了,你们年轻,才吵着要天公地道,多浪几年就懂了!”和士兵们说笑几句,又往别处巡查去了。

    士兵们把木头在一处堆齐,开始搭柱建梁,一个叫王春的士兵向唐珝道:“唐三郎,我先前就觉得你和唐府尹长得像,只是你不说,我也不好问。”

    唐珝道:“你见过他?”

    王春道:“从军前我在开元府边上的茶店做博士,早晚都见到你哥哥骑马从店前过。”

    唐珝道:“唐二的马黝黑黝黑的。”

    王春道:“是了,那马的皮毛像黑缎子似的,走在街上真个儿漂亮。”

    唐珝道:“他的马叫海云阑,脾性怪得很,在外面火气了得,别的马若敢冲它喷一喷气,它一定尥人家两蹄子;在家却打不过甜瓜,它俩关在一个马厩里,甜瓜不许它站在边上,把它赶到角落去,自己占老大一块地,它也不吭一声。后来唐二无法,把海云阑牵到隔壁的马厩,甜瓜却又不干,一晚上又吵又跳,家奴们只好把海云阑又牵回来,让两个在一处。”

    王春道:“这一对马儿也是冤家了。”

    唐珝道:“我们家的马儿、貂儿、猞猁狲,还有鹦鹉,千奇百怪的事说也说不完。”

    忽然传令兵纵马飞来,口中大呼:“将军有令:明日辰时将与洛贼大战,各营各司其职,勿出差池!”那骑驰过前哨营,特意叮嘱道,“当心洛贼趁夜偷袭,前哨营三百双眼睛,今夜一双也不能闭!”

    唐珝和士兵们加紧搭建,一个时辰后,丙火的两座哨楼立在了大营外五十步远的地方。一队人匆匆吃完一锅杂菜面,唐珝便开始分工:一人守左边的哨楼,一人守右边的哨楼;自己带着两人骑马在营边巡视;余人下半夜轮换。唐珝巡视的范围只有四里,两刻钟即可来回,他往返十多次,把上半夜平平常常地过了。到下半夜,他上了哨楼,往火盆里添了柴,遥看天上星辰,在心中算着辰时还有多久到来。卯时初,身后的大营渐渐有了响动,士兵们陆陆续续从帐中出来,升锅造饭,穿甲装箭,不多时,对面的东洛营地也亮起了许多火把,马嘶声零星可闻。唐珝看见侯文远在哨楼下站着,便问:“侯校尉,我们出不出战?”侯文远头也不回道:“我们守营!”

    待到辰时五刻,四万焉军集结完毕,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缓缓穿过辕门,向东进发。唐珝在哨楼上踮起脚尖看那一行行前进的火把,最前头的骑着枣红马,正是孙牧野,唐珝想大声给他打个气,孙牧野却去远了。

    东方晨光染红长芦坡时,大战开始了。千万匹战马踏起的灰尘滚滚滔滔,把一片长芦坡掩埋,唐珝只隐约瞧见大焉的朱红帜和东洛的青紫帜缠作一团,马军步兵的影子糊糊绰绰,再分不清哪军是焉,哪军是洛,只一时看见战阵往后移,似乎是大焉落了下风;不多时战阵向前推,似乎是东洛乱了阵脚,两边斗得难解难分。

    侯文远也爬上哨楼,手搭凉棚看了半天,道:“看起来不好打。”

    唐珝问:“洛军有多少人马参战?”

    侯文远道:“听说六万。”

    唐珝道:“咱们少些。”

    侯文远道:“殷娘子在后方闹脾气,叫不动,只有这些人了。”

    唐珝道:“我也去!”

    侯文远道:“你去能定胜负吗?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倒是这座哨楼,缺你不得。”

    唐珝道:“现在谁会来偷袭?用不着放哨。”

    侯文远道:“一听就是新毛鸡!说不准此刻就有伏兵从左来,从右来,抄你的大营,断你的退路!”

    唐珝听了耸然,向左看了看,枯林纹丝不动;向右看了看,杂草一望无垠,绝不是有伏兵的样子,便道:“你少吓唬我。”把长矛往侯文远怀中一递,“劳烦你替我放一阵哨。”转身就跑下哨楼去,侯文远火道:“你懂不懂军纪?老子替你放哨!”

    唐珝回了大营,兴冲冲取来自己的弓箭和横刀,一边戴头盔,一边蹭进了待命的后备军。士兵们见挤进来一个陌生人,都一脸疑问,一个百夫长指着他问:“那人是谁?怎么进了我的营?”

    忽听辕门外有马蹄迸发之声,一时大家忘了唐珝,都向辕门看,一骑传令兵驰了进来,一个千夫长策马迎上去,喝问:“可是要增援?”

    那传令兵大声道:“不用了!洛贼退了!大军即刻回营!”

    军阵霎时从安静变得喧哗,欢呼声中夹杂着疑问:“洛贼如何这般不经打?”

    一个兵笑道:“书生带兵,弱不禁风!”

    大营的气氛欢快起来,不用再上战场,军阵便三火四队就地解散,七嘴八舌讨论战局,只有唐珝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他把背上的箭囊解下来提在手里,重新爬上了哨楼。

    5

    长芦坡一役,东洛只损失了二千士兵、五百战马,林渊泓即下令后撤,将长芦坡拱手让出,焉军遂以破竹之势收复了丹寿郡,于二月十一进军永宁郡。洛军始终在前方作抵挡之态,只是回回交锋都呈败象,大小三战之后,其势越颓。到大焉允治三年四月,永宁郡光复,焉军转而挺进上姚郡。唐珝始终行驰在大军最前方,却一直没能与洛兵实实在在打一次。唐珝明白,全军上下都知道他的身份,谁也不敢让他入阵冒险,他几次求战不成,心也就慢慢惰了。

    四月十八,焉军进驻上姚郡的秀春野。正是南方栽秧时节,平野上布着汪汪水田,田中秧苗青油油好生喜人,孙牧野的军令传下来:严禁毁庄稼,严禁入民宅,严禁取民财物,严禁奸淫妇女,于是骑兵牵马走阡陌,步兵收戈过树林,在秀春野之南驻扎了下来。大军征伐一年,越往东进,补给线越长,孙牧野决定在此休养半月,等待后方补充军需。

    这日清晨,一声鸡鸣叫醒了唐珝,他出了军帐,爬上瞭望哨,换下守了半夜的士兵,自己站岗。哨楼在一条二尺深的小溪边,溪对面是一座村庄,鸡鸣引出犬吠,不一会儿村中人都醒了,农夫们赶着牛往田里去,毫不在意半里外磨刀试枪的六万兵马。

    一个时辰后,侯文远也爬上哨楼来,丢给唐珝一个藠头饼,唐珝掰下一块放在嘴里,只觉又干又无味,便不吃了,侯文远道:“还挑三拣四?挖草根吃的日子还在后头!”

    唐珝问:“你说这仗还要打多久?”

    侯文远道:“去年三月出征,现在是四月,一年打下两个郡,还有四个,只怕还要一年。”

    唐珝道:“越往后,是越好打,还是越难打?”

    侯文远道:“这可难说。只要歼灭林渊泓,东洛也没多少兵了。只是咱们的兵也越打越疲,战马越打越少,后勤越来越难,这一年累死的运粮征夫也有两三千人。”

    唐珝便叹气。

    侯文远道:“怎么,累了?”

    唐珝又道:“我和我娘子说,三五个月就回去的,她一定怨我骗她。”

    侯文远道:“你回得去,家里人就高兴了,谁还怨你?”

    唐珝道:“也是。”

    侯文远俯望远方出了会儿神,道:“等我回去时,儿子都满十六岁了。”

    唐珝道:“你有儿子?”

    侯文远道:“就一根独苗。”

    唐珝问:“听不听话?”

    侯文远叹气道:“若是听话,老子也不用在两千里外惦记了。”

    唐珝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没有听话的。”

    侯文远道:“最恨的是不肯读书。我和他说,不指望你做官,只求你也识几个字,哪怕去衙门做个小吏,也比我们刀口上搏命强。他却不明白,看邻家郝五在药铺做伙计,月月都有二三百文,这钱来得快,便也想去做伙计。殊不知抓药的活计,你做得,他也做得,老板今日开心了雇你,明日不开心了雇他,饭碗在人家手里,给你你吃一口,不给你你就滚,哪里比得有一技之长在身?你若有学问,就是不在衙门当差,自己开个学堂,或者替人写信写铭,也管个温饱,也受街坊尊敬,是不是?我像求祖宗一样求,就是不听,如今只在街头和郝五那几个鬼混,他母亲几天见不到他回家,怕他打架惹事,反怪我从来不管束儿子,我说我在军营,想回就能回的?她说你长年累月就在军营,老婆儿子还要不要?我说我不当兵,拿什么养你们?先前打仗,肋骨断了两根,负不得重,回去当苦力也没人要。”

    唐珝道:“你儿子不懂事,现在你们说什么,他横竖不会听,要等他将来摔了跟头,才知道后悔。”

    侯文远道:“我怕他将来不悔恨自己,倒怪我们没本事,没有万贯家财留给他。”

    唐珝便摇头。

    侯文远道:“我先前听说开元府在招送公文的差役,我那小子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跑得快,说话也利索。”

    唐珝醒悟过来,道:“回去我和唐二说,叫你小子去当差。”

    侯文远笑道:“我想让他多和官府的人打交道,叫他看看吃皇粮的好处,说不定就悟了。”

    唐珝道:“你放心,唐二从来听我的。”

    侯文远向唐珝拱拱手,当是道谢,又唠了一个时辰,方才告辞回了大营。

    6

    唐珝守了一个上午,交班后便在营地里闲逛,有一瞬间他想去看看孙牧野,可是忆起那张横眉冷对的脸,心中便对自己说算了,回了自己的哨楼。天色放晚,他的一伙人正在小溪边生火做饭,唐珝问:“今晚吃什么?”

    王春道:“芋头糊蒸熟了和米饭。”

    唐珝道:“我白天看见溪对面长着野菌,我去摘来煮汤。”一起身,往溪对面一看,忽道,“有人过来了。”

    小溪对面,一个银须老丈被一个及笄少女搀扶着,正往这边来,唐珝大声问:“你们是谁?”

    老丈闻言,拐杖往身后的小村一指,笑道:“某是这何家村人,见故国王师威降,特备薄食,前来劳军,兵家勿怪。”他身边的少女也怯怯地举起竹篮示意。

    杜敏道:“过来说话可以,食物不敢受!”

    老丈躬身道:“谢兵家。”遂携少女,踏上尺余宽的独木桥,走过溪来。

    王春问:“老丈贵姓?”

    老丈笑道:“何家村人,自然姓何,单名一个贤字。”

    唐珝道:“何老丈多大年纪?”

    何贤道:“某七十有三。”

    唐珝道:“气色倒像五十多岁的。”

    何贤道:“江东风物怡人,最合终老。何家村百岁老人便有三位,我还算后辈小生!”

    王春笑道:“何老丈,你那篮子里装了什么?”

    杜敏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说了不许吃百姓食!”

    王春道:“我就看一看!”

    何贤从少女手上接过竹篮,揭开青布,道:“是重孙女儿做了两只蒸鹅。兵家们一路水宿风餐,不辞劳苦,农家人没有好肉招待,只宰了两只家鹅,千万莫嫌粗鄙。”说完,躬身奉上竹篮。

    两只冒着热气的蒸鹅躺在篮子里,香味四散。士兵们都看着唐珝不吭声,唐珝道:“军纪说了,拿百姓一针一线,都要受罚。”

    王春道:“不是咱们拿的,是老丈自己送的。”

    吕广道:“大营离得远,就咱们这几个,老丈不说,又没别人知道。”

    何贤笑道:“不说,不说。”

    唐珝还是犹豫,何贤道:“兵家不受,某就跪下了。”

    王春道:“十夫长,你接过来吧!”

    唐珝只好接过竹篮,何贤方开怀一笑,逐个向士兵们拱手行礼,道:“愿王师百战百胜。”士兵们都还礼,何贤便与重孙女儿转身回去,杜敏抢上去扶,道:“老丈过溪小心些,莫掉进水里。”

    何贤一边走一边道:“不妨,不妨。今年这溪水倒比往年浅了许多。”

    杜敏问:“是不是雨水少?”

    何贤道:“雨水却不见少。村中都奇怪,往年四五尺深的溪水,今年怎么只有一两尺。”说完和重孙女儿一前一后去了。

    杜敏回来坐下,却又伸长脖子看独木桥上的身影,王春故意问:“杜敏,你在看什么?”

    吕广笑道:“他在看人家重孙女儿!”

    杜敏红了脸,道:“休胡说!”

    唐珝把蒸鹅放在油纸上,拿刀分解了,一一递给围火而坐的士兵。饭也熟了,杜敏一边盛饭,一边道:“江东女儿都白得像笋心儿似的。”

    吕广道:“你还惦记呢!”

    王春咬了一口鹅腿肉,道:“杜敏,你要赏鉴女人,可要跟十夫长学,十夫长在开元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唐珝道:“那是。平康街的舞伎、义宁街的胡姬,我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字。”

    杜敏问:“十夫长,东南西北,最美的是江东女人,是不是?”

    唐珝悠然道:“这就难说了,各有各的好。比如东洛女人,好就好在一个‘柔’字,身段也柔,声音也柔,你若在她腰上握一握,她便撑不住要倒在你怀里;你若在她耳边吹一吹气,她便要喘,叫你心头的火浇也浇不下去。”

    众兵听得目瞪口呆。唐珝道:“再说北凉女人,可是另一番风情了,也是一个字:冷。长生阁以前有个北凉来的琵琶伎,月里嫦娥也不如她美,每逢她奏琵琶时,公子们送的缠头堆满半殿,也换不来她笑一笑。只弹三曲,弹完便走,有一次一个姓董的——是个不知轻重的乡巴佬——送她一串灵蛇珠,只求她再拨一个音,她反叫婢子送姓董的两箱荆山玉,请他出门去。她若留在开元城,半城的珍宝都要归她,可她只住十日就走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坊间还传说,她回月宫去了。”

    他说完,见士兵们个个把蒸肉撕嚼,忍不住道:“给我一点。”杜敏便给了他一只鹅翅膀。

    吕广道:“还没说完呢,西项女人如何?”

    唐珝笑道:“天下七国,单比身形,西项女人数第一。那可真是……啧啧,一面团扇遮不住一边胸,腰却只有一支筷子宽……”

    士兵们都起哄,道:“十夫长吹牛,哪有那样细的腰!”

    唐珝道:“真的!我拿手比过!”他把手掌张开,“就拇指到中指这样宽!”

    杜敏问:“那南荆女人呢?”

    这可难住了唐珝,道:“南荆和我们隔了百重山,少有往来,我还真不知道。”

    一个道:“我听说南荆女人会下蛊。”

    吕广道:“我还听说她们头顶有耳朵,身后有尾巴。”

    唐珝道:“有这样的女人,早被抓到长生阁竞价了。”

    再一个问:“十夫长,说了半天,你怎么不说说开元城的女人?”

    唐珝道:“开元的女人最惹不起,我在城里活了二十年,也捉摸不透她们!一时温顺像兔儿,伏在你膝上讨欢;一时傲气像猫儿,在你眼前悠来晃去,却尾巴毛也叫你摸不着;今日她爱你缠你,仿佛一刻不见你就活不下去一般;你当真疏远她了,她洒洒脱脱转身就走,明日再见,人家又有新郎君护驾出游,没你过得更称心如意!天下之大,哪里不是男人玩女人?偏偏开元城的女人,我时常弄不明白,到底是我们玩她们,还是她们玩我们?”

    他说得口干,因问:“水呢?”

    士兵们纷纷找水,吕广悄悄笑道:“十夫长,我这里有酒。”

    唐珝道:“不许喝酒。”

    吕广却从包袱里拿出酒来,道:“就这一瓶,一人一口就没了,哪里喝得醉?只是解渴用的。”

    唐珝抬头四望,身后大营篝火稀疏,身前小溪流水轻缓,溪对面的田野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仿佛一片太平之景,遂道:“一人只许喝一口。”

    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分碗倒酒,酒味、肉味杂在一处,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昂,一个又问:“十夫长,我听说东沅的女人最美,从十四到四十,找不出一个丑的,这话当真?”

    唐珝一愣,端着酒碗半天不说话,王春笑道:“连十夫长也难住了?”

    唐珝的目中现出一丝柔软,不由自主抬碗抿了一口,悠悠道:“我不说。”

    士兵们道:“怎么又不说了!说来听听!”

    唐珝道:“我不知道。”

    吕广问:“是不说,还是不知道?”

    唐珝又喝了两口,道:“我不说,也不知道。”

    吕广给他添了半碗,道:“再喝一口,不碍事。”

    唐珝的思绪飞到了两千里之外,酒入肚中,不是辣,却是甜,不一会儿连嘴边都漾出了笑意,杜敏道:“十夫长有心事了。”

    吕广道:“十夫长喝得不够多,所以不说。”

    大家都道:“再叫他喝!再叫他喝!”

    吕广又拿出一壶酒来,给唐珝倒满。唐珝问:“这里离东沅有多远?”

    杜敏遥指东北方,道:“就在东洛之北。”

    王春道:“东沅是一鞭子就能跑出头的地方,咱们收复润州后,转攻东沅如何?一天工夫就能打下来,从此东沅女人就是大焉女人了!”

    吕广道:“那人家也瞧不上你个穷小子,都归开元城的王孙了!”

    唐珝听不见士兵们说话了,他一直在看东北方向,仿佛看得见那座小城,看得见黛瓦人家窗下清婉的河、门前幺袅的柳,欸乃的桨声划开烟雨,一叶乌篷船从青石桥下穿过,船头一个少女撑着纸伞,用纤柔的嗓音轻轻叫卖松隐江鱼。唐珝在心中道:“转过头来,我看看你的脸。”可那乌篷船在春雨丝中飘远了。

    唐珝又喝了半碗酒,蓦然惆怅起来,问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士兵们却饮酒的饮酒,说笑的说笑,没人听见唐珝的问话,唐珝自己把酒倒上,喝一口,想一阵心事,王春在身边瞧见,又把自己的酒倒一半给他,道:“你喝困了好睡觉。我放哨。”唐珝把酒一饮而尽。四五碗酒入喉,他终于困意上涌,向后仰躺在地,双臂枕头,听士兵们说话,这一堆在说:“打完东洛,就打南荆,咱们看看南荆女人是不是真的长尾巴。”那几个在问:“沧澜湖那边怎么样了?肖将军和祝小贼还分不出胜负?”

    唐珝听了一会儿,眼帘重得睁不开,慢慢闭上了。不多时,众人话声也稀少下去,渐渐只剩两三个人在细语,再过半刻,便一丝人声也不闻了。唐珝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在叫:“唐珝,起来行军了!”他一下子睁开眼,但见夜幕深沉,四面寂静,哪里有行军的迹象,他喃喃道:“你别骗我。”翻了个身再睡,须臾,又听一人叫:“唐珝,这回你打头阵,敢不敢上!”唐珝大叫:“敢!”却听不见那人回话,于是又睡去。

    仿佛睡了长长的一夜,唐珝又听见叫:“十夫长!洛贼来了!”唐珝口中直道:“打!打!”身子却动弹不得,忽觉有人在拉他的手,把他用力拖,几个声音一起喊:“十夫长!十夫长!起来!”唐珝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王春和吕广惊怖异常的脸,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众兵一起道:“洛贼过河了!”唐珝急忙翻身去看,小溪边,月色下,一片东洛铁骑践溪而来。

    东洛的驻军远在二十里外,却在今夜派了三百精骑来劫营。一个斥候乔装成村民,沿着溪岸暗暗探查,把几十座哨楼一一探过之后,终于查出焉军防线最薄弱的一节:唐珝的哨点。当唐珝和士兵们饮酒说乐子的时候,洛军已在村后悄然以待;当最后一名焉兵醉倒在地,三百洛骑已手持马刀立在了对岸。他们原想快速过溪,将这群哨兵砍杀在醉梦之中,可是说巧不巧,当先一骑刚一下溪,马便踩中了滑溜的水草,一下跌在水中,马嘶尖厉,惊醒了杜敏,他翻身一看,吓得肝胆俱裂,慌忙叫醒同伴,捡起长矛向洛骑冲了过去。他们既喝了酒,又是徒步而战,自是敌不过有备而来的洛军精骑,唐珝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已看见洛军的马刀劈中了同袍的头颅,还剩王春和吕广两个把唐珝往后拖,道:“十夫长,咱们快跑!回大营!”

    惊慌失措的唐珝被两人拖了几步,忽然道:“告警!要向大营告警!”他拼尽气力站直了向哨楼跑去,马蹄声追近了,吕广斜挡出来,一把横刀劈中马腿,他再冲向另一骑,刀还未劈下,三四支箭从黑幕中钻出来,全刺在他的胸膛。

    唐珝和王春跑到哨楼下,又一骑追上来,王春推唐珝上楼,道:“你先上。”

    唐珝把手中横刀给了王春,自己往哨楼上爬,紧随而来的洛骑看见了,知道他要击铁报讯,都道:“射他下来!射他下来!”团团围住了哨楼。

    唐珝爬到一半,被一支短矢射中了小腿,他忍痛往上爬,听见下面王春和洛兵刀对刀拼得铛铛响,也不敢回头,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去,用力敲响了那面铁钟,敲六下之后,相邻几座哨楼皆击钟回应,他知道警报已传出,这才长吁一口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又听哨楼下惨呼不断,探头一看,王春的身子被一柄大刀砍成了两截。

    洛兵是轻骑偷袭,听见警报传开,知道耽误不得,立马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左路向焉军大营里掷火把,右路去邻近的哨楼袭杀,只有两骑,眼看着唐珝上哨楼的,不依不饶,一个向同伴道:“你射箭,我去把他逮下来。”另一个应了,举起铁弩,直往唐珝藏的地方连射十矢,射得唐珝起不了身,他知道这哨楼有二十七步梯,便匍匐到楼梯口,心中数着那洛兵上来的步数,数到二十五,那洛兵刚冒头,唐瑜猛地把匕首向他面上掷去,那洛兵歪头一躲,匕首掷空了,洛兵一跃而出,先向唐珝的头踩了一脚,又一膝砸在他的心口,压稳了身子,便抽出横刀来割喉,唐珝大呼一声,十指直掏那洛兵的双眼,那洛兵下意识扭头躲闪,唐珝一拳打中那洛兵鼻子,又赤手去躲刀,那洛兵忍痛把刀往下一抡,唐珝架双臂去挡,刀光一闪,刀锋已入骨二寸,唐珝在这一瞬全然不知痛,反手一掌打那洛兵的喉,这求生一掌,打碎了洛兵的喉结,洛兵吃痛大喊,滚在一边,向下道:“上来救我!”楼梯上很快又响起脚步声,唐珝拾起刀,在那洛兵脖上一划,又去楼梯口等着,继续数脚步声,数到二十三,那人的头一冒出来,唐珝突地把刀抡过去,可血淋淋的双臂使不上力,刀掉在地上,唐珝空手纵身向那人扑去,欲与他同归于尽,那人却叫道:“是我!”唐珝定睛一看,上来的竟是侯文远。

    侯文远听见唐珝哨楼的击铁声,知道这边出了事,顾不得别的,只身往唐珝的哨楼来,他暗中一箭射死了楼下洛兵,上了哨楼,把唐珝扶了下来。地上两匹洛军战马识得焉军装束,转身就跑,只有侯文远的马还在原地候着。侯文远道:“你上去。”唐珝问:“你呢?”侯文远道:“先上去再说。”把唐珝托上马,在马屁股上一拍,马小跑起来,他在一边快跑跟着,两人一马跑出两百多步,突听前方马蹄声急,一群东洛骑兵从黑暗中闪将出来。

    洛兵们烧了几座哨楼,杀了几十个焉兵,正往后撤,却又撞上两个送死鬼,一个个把刀拔得哗哗响,迎面直冲直撞而来,侯文远大喝一声,扬鞭在马屁股上死命一抽,道:“跑!跑!跑!”那马大为吃痛,扬蹄从洛骑侧面掠过,侯文远大刀在手,也奋力奔跑,却是向着洛骑正面。

    洛兵战马奔速极快,眼看那匹焉马从身侧掠过,却来不及勒马转向,于是都向侯文远涌去,唐珝在马上高喊:“侯校尉!你快逃!”

    侯文远被包围了,他手舞大刀迎向几十把锐戈利矛,口中大呼:“唐珝!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唐珝在马上逃出二三十步,便看不见侯文远的身影了,只看见一股鲜血从洛骑中冲起,溅出一丈高。

    7

    当夜过了子时,孙牧野还在帐中和王虎说话。王虎道:“今日补给都到了。我听说前阵子户部尚书赵自芳抱着算盘上朝堂,当着太后、圣上和文武百官的面打算盘,说开战以来军费剧增,国家一年赋税三千万贯,有两千万贯用在了我们身上。之后运来的冬衣冬被就少了一半。没过几日,我又听说端木相公找赵自芳谈了一席话,又把该补齐的都补齐了。”

    孙牧野一笑,道:“你猜端木相公和他说了什么?”

    王虎道:“我猜不到。”

    孙牧野道:“我猜相公说,润州一年赋税有四百万贯,早一年收回来,便早一年收四百万。两千万军费,五年就收回来了。”

    王虎道:“赵自芳也只听得进这个。”

    孙牧野道:“大军在外,若朝中无人支持,要横生多少困难。”

    王虎是经过事的,叹气不语,此时帐外马蹄声连珠起,下一刻乔恩宝掀帐进来,禀道:“两位将军,有洛贼来劫营。”

    孙牧野问:“多少人?”

    乔恩宝道:“三百来骑。”

    孙牧野和王虎一起出帐往东看,遥见辕门外火把如星河,隐隐有战马驰突的影子,王虎道:“只怕中军也不安稳。”告辞回去了。孙牧野站了约两刻,又有人来报:“洛贼退了,还在清点损失。”孙牧野遂回帐等着。到丑时三刻,战报传来:“杀洛贼十一人,获战马四匹。我军亡三十七人,伤八人,被毁哨楼两座,营帐五座。前哨营营长侯文远战死。”孙牧野道:“三百人马从平野过来,五十座哨楼没人看见?从哪路来,自哪点攻破,天明之前告诉我。”

    寅初,前哨营校尉姜福生气冲冲来报:“洛贼以何家村民居为掩护,攻破村对面的哨楼,进而逼近大营。”

    孙牧野问:“谁的哨楼?”

    姜福生道:“谁的哨楼?孙字营出去的唐珝!”

    孙牧野一怔,双拳互握紧了。

    姜福生道:“将军若要问唐珝是怎么放哨的,我去看过了:十来个兵到死酒气都没散,地上碎着酒瓶子,肉骨头!”

    孙牧野把指关节重重按下去,问:“他是死是活?”

    姜福生道:“被救下来了。”

    孙牧野的一分担心立时化作十分愤怒,大声喝道:“把他绑了带来!”

    寅时一刻,士兵们押着五花大绑的唐珝来到中军帐前,唐珝不敢直视孙牧野的眼神,只在一丈外站定。他不开口,孙牧野也不开口,两个人对站着僵住了。将士们彻夜未睡,听闻消息,都来看孙牧野如何处置,不知围了十重还是八重,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将唐珝的脸烤得发烫,四周越安静,他越窘迫,不知过了多久,他支撑不住,不自禁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跪了下去。

    孙牧野开口问:“洛贼从你那里打开口子的?”

    唐珝垂头应道:“是。”

    孙牧野问:“他们过来时没人看见?”

    唐珝的声音越发微弱:“没有。”

    孙牧野问:“为什么没看见?”

    唐珝不敢答。

    孙牧野厉声道:“一五一十说!”

    唐珝道:“我们喝了点酒。”

    孙牧野问:“单是酒?”

    唐珝道:“还吃了鹅。”

    孙牧野问:“哪来的鹅?”

    唐珝道:“溪对岸的村民送的。”

    孙牧野道:“你倒不见外!”

    唐珝把头垂得更低了。

    孙牧野问:“你手下还有几个兵?”

    唐珝不听则已,一听泪充眼眶,道:“全死了。”

    孙牧野道:“十条人命!算谁的!”

    唐珝猛然昂首道:“我!是我的罪过!”

    孙牧野道:“你此刻知道了是你的罪过!”

    唐珝不能还口。

    孙牧野指着人群中的姜福生,厉声道:“前哨营的人指名道姓说是孙牧野的兵犯了错!你当初怎么说来?要上前线,要杀敌立功,结果呢?”他几步上前,一把揪起唐珝的后衣领,把他半提起来,逼他和自己对视,“你堂堂正正战败我不怪你,可你和手下喝得烂醉,敞开大门把敌人放进来烧杀!三十七个兄弟的死是因为你唐珝在喝大酒,吃大肉!你看着我!”他越把唐珝向上提,唐珝越埋着头不敢看他,孙牧野怒道,“你看着我说话!唐珝!你忘了你怎么来的军营?你不为我争口气,也为你兄长争口气!”

    唐珝叫道:“你杀了我,为牺牲的同袍偿命就是!”

    孙牧野一把将唐珝摔在地上,不说话了。

    唐珝道:“你下令吧!还是要我自裁?”

    孙牧野深深喘气。围观的士兵们鸦雀无声,都在等他下令,他却迟迟开不了口。一两个人的性命,孙牧野未必顾惜,可他一直记得当初唐瑜向自己跪拜的情景,记得那一跪在心中击打的重量,也记得自己说了“只要我无事,他一定无事”,他和唐瑜并无交情,可诺已许下,便要践行,他今日若杀了唐珝,他日如何向唐瑜交代?

    孙牧野下不了决心,便回头看了乔恩宝一眼,乔恩宝会意,站出来道:“把唐珝押去军牢关了,听候发落。”

    两个兵正要上前拿人,却听人群外一个声音道:“就在此时发落!”

    士兵们都往后看,一看之后,立刻分出一条道,只见一人悠然走了出来,却是殷虚。

    一直消极怠工的殷虚连战袍也不穿了,却穿一身剪裁考究的绀蓝色宝字纹圆领袍,不像舞枪弄棒的武人,倒像经手百万买卖的雅商,他捏着铁核桃走到孙牧野面前问:“怎么不当场发落?”

    乔恩宝道:“唐珝违反军法,自有军正审判,有了结果,一定告诉殷将军。”

    殷虚道:“那便请军正来,在这里当众审判。”

    乔恩宝明着抬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殷虚道:“我凑巧遇见了。”高声叫道,“请上来!”

    人群再一次分开,殷虚的亲兵拥着五个人走了过来,围观士兵窃窃互问:“这五个是谁?”

    殷虚道:“一个军正,四个执法军士,当初裁决吴九龄好生利索,今日我出面,请他们来断一断洛贼劫营案,千万别混天瞒海,不了不当!”

    孙牧野道:“你记性倒不错!”

    殷虚道:“好着呢!”

    孙牧野看着军正,还没说话,殷虚道:“快快判决,我们洗耳恭听。”

    军正却看孙牧野。

    殷虚道:“没有孙将军的眼色,军正不敢开口,这军营中到底是将大,还是法大?若是将大,你直说一声把这小子饶了,我们也无二话;若是法大,便请军正依照军法,判决这小子该怎么罚。如何办,你自己看,六万将士就等着上行下效。”

    孙牧野被将了一军,知道收不了场,只能向军正道:“你说,怎么判。”

    军正道:“饮酒误事,斩。”

    孙牧野又沉默了。

    殷虚故意问:“我听清楚了,你呢?”

    孙牧野不理。

    殷虚又问:“四个执法军士在哪里?”

    唐珝道:“不劳烦军士!拿刀来,我自裁!”

    殷虚赞道:“小子有骨气!”亲自上前给唐珝解绑,孙牧野一个闪身拦在中间,殷虚问:“怎么?”

    孙牧野道:“两百军棍,如何?”他决心要留唐珝的性命,便和殷虚讨价还价起来。

    殷虚道:“两百棍下去,骨头也碎了,皮肉也溶了,不如一刀砍断脖子,给他个痛快。”

    孙牧野道:“两百棍!”

    殷虚眯着眼打量孙牧野,道:“我不懂了,你和这小子到底有恩,还是有仇?”

    孙牧野犯狠道:“两百军棍!依照军法,棍刑最多一百,这次打他两百,我让到这一步,你再不让,日后可不好相见了。”

    殷虚在心中盘算开了。那军棍的力道他清楚,二十棍以内,皮开肉绽;五十棍以内,伤筋动骨;百棍以内,非死即残;两百棍下去,死得都没有形状了。既然孙牧野铁了心不再让步,他便顺势道:“好,两百棍。”

    下一刻,两个执法军士拿来军棍,把唐珝按在地上,举起棍子要开打,孙牧野却道:“等一等。”

    众人又看过来。

    孙牧野一边脱衣衫一边道:“我替他受一百棍。”

    殷虚道:“如何你替他受?!”

    孙牧野道:“都知道他是孙牧野的兵,他犯下大错,我负首责。”他把衣衫一除,又引得众人脊背发寒:那身体满是伤疤,有几处重创,半尺长的创口裂开翻卷,已再不能愈合,像几条凶悍的蜈蚣,缠定了他毕身。唐珝忽然泪如泉涌,道:“关你何事!我自己受!两百棍都向我来!是我一人的错!”

    孙牧野不理他,在他身边跪下,道:“来,他一百,我一百。”

    乔恩宝道:“孙将军,我替他受!”

    孙牧野道:“立刻行刑!天快亮了,我还有事要做!”

    殷虚道:“一百棍下去,怕你什么也做不成了。”

    孙牧野道:“你瞧好了。”向执法军士喝命,“棍来!别手抖!”

    两个执法军士无奈,一个站在孙牧野身后,一个站在唐珝身后,道:“将军,得罪了。”

    孙牧野道:“好说。”

    两个军士便抡圆军棍,打了下去。棍挟风声,直扑人背,唐珝被一棍打中脊梁,顿觉一股烈火直蹿后脑,几乎失去知觉,忙转头看孙牧野,孙牧野的额上青筋一道道凸起,也在用全身之力抵御棍击。十棍下去,唐珝只觉脊柱在一节一节断掉,啪啪裂声不绝;二十棍后,他背上的血水扑上了脸,溅下了地;三十棍后,唐珝的后背仿佛成了臼中肉,被木棍捣得稀烂,他暗中绝望道:“一百棍,孙将军如何撑得下去?”第四十棍打来,唐珝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扑,险些倒地,孙牧野看见了,喝道:“跪直了,扛住了!”唐珝大声回道:“是!”死命咬牙挺直了背脊。五十棍下去,唐珝全身都被铁水浇烫一般,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燃烧;六十棍下去,旁观将士见二人脸色青灰,背上没有一块好肉,三三两两道:“够了,不要打了。”殷虚道:“少一棍都对不起孙将军说的那句‘军法在上’!”孙牧野应道:“没错!”七十棍后,唐珝觉得自己没了骨头,只剩一堆肉留在当地,仅凭一股气支撑不倒;八十棍后,那股气消散了,他失了支柱,倒了下去,棍还没停,只是轻了些许;九十棍后,唐珝目中有了幻象,他看见父亲、兄长、妻子都在向他而来,忙叫道:“别见我!我愧对你们!”又十棍之后,一百棍打完,四周将士都叹道:“总算完了!”唐珝昏了过去。

    乔恩宝赶过来扶孙牧野,孙牧野却栽在地上,缓了几口气,慢慢爬到唐珝身边,撩开他满脸的汗发,看他。半晌,唐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把他回看,孙牧野放了心,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回中军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