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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雨

    展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归无行在旁说道:“今日一早颜宜直家人便去开封府报官。因死的是朝廷命官,开封府也通报了御史台和吏部。此刻估计都在上劄子向官家禀报。”

    展昭喃喃说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想着昨日还精神灼烁,向他慷慨陈词的颜御史,展昭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吕嵩看了眼失神的展昭,道:“你也是腥风血雨里滚过来的人了,还这般看不破生死?”

    展昭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略一正容道:“大人说的是。属下只一时有些困惑,昨日还见过颜宜直,但观他言语形容不似轻生之人。会不会,此事有什么猫腻?”

    吕嵩闪了展昭一眼:“依你之见呢?”

    展昭也是毫无头绪,只得道:“其中恐有内情,属下不敢胡乱揣测。”

    吕嵩道:“此案现在不明之处甚多,我料官家还会有后命——”

    正说着,一个书吏进来,匆匆走向吕嵩,低声道:“内廷来人传旨,请都指挥使即刻进宫见驾。”

    “来得好快。你二人且去,待我从宫里回来再做打算。”吕嵩说着戴上乌纱帽,略一整装即去。

    垂拱殿内。

    赵桢正批阅着今日送进的劄子。忽然‘刷’的一声将手中劄子甩出老远。满殿内侍宫女全都吓得惊慌失色。自官家亲政,还从未见过这个温文尔雅的帝王发这么大的火气。庞策闻讯赶来,见赵桢兀自怒气未消的踱步,只敢悄悄从地上捡起劄子,也不敢翻看,小心折好又呈到御桌上。恰赵桢眼神扫过来,庞策料赵桢是因劄子里所奏之事生气,只好赔笑道:“官家近日想是没好睡累得了,奴婢叫人预备了些天竺国新进的降真香,最是能宁神安养的,官家不若略作歇息再批阅劄子如何?公事也不妨在这一刻的。”

    赵桢未置可否。重重呼出一口气:“唉,朝廷又失一正人。”

    庞策一听便知是颜贻直的事。方才入宫前蔡十六匆匆赶来禀报,所以才来得晚了。于是便安慰赵桢道:“官家似乎也不必过于忧心,人才在于发现,在于作养。只奴婢听说,这个颜贻直倒似不那么简单呢。”

    “此话怎讲?”赵桢一怔,问道。

    庞策赔笑道:“颜贻直自缢的时候手书一封遗书。说自己与排岸司、汴梁漕帮的逆徒陈龙勾结,后来因为分赃不均,一气之下向官家递了奏表。不想官家信以为真,反过来要他查探此事,于是惊惧之下自裁了。”

    赵桢问道:“这是你走马承受的人送的信?”

    庞策见赵桢脸色有变,加了小心道:“是,走马承受的密探刚刚通报奴婢的。”

    赵桢道:“遗书呢?”

    庞策从怀里掏出,双手跪呈。赵桢一目十行读完,沉吟片刻道:“这封遗书不似真的。朕有些信不及。”

    庞策忙说道:“奴婢不敢欺君,此书确系走马承受的密探所呈。因其身份特殊,所以不便在外露面。官家要是不信,奴婢这就唤他来面君。”

    赵桢问:“此人在哪里?”

    庞策道:“此密探在开封府当差,今日一早接到报案便带着衙役赶往现场,在颜宜直宅邸获得此书。”

    赵桢道:“你起来。朕是说这封遗书的出处。颜宜直是朕特旨简拔起来的,看定识定了的人。凡事从未瞒过朕。且颜宜直未做过京官,来京时日尚短。怎会与排岸司和汴梁漕帮结交?所以朕说信不及。”

    庞策恍然大悟,接着道:“官家的意思是,这封遗书系他人伪造?”

    赵桢踱回御座重新坐下,对着伏在地下的庞策冷峻地说道:“看来不无可能。庞策,朕给你两道旨意。一是你走马承受密查颜宜直死因,朕不信开封府和御史台的结案陈词劄子,这哪里是自裁,这是谋杀!笑话,朕从未断过刑名案子,尚且看出此案情理不通疑点甚多,真不知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二是设法安排密探进入各部各司,将每日情形——无论是好是歹都直奏朕。”

    “是。奴婢领旨。”不知怎的,庞策咀嚼着这两道旨意,内心竟泛起一丝寒意。忽的一小内官进来,向官家一叩首说道:“皇城司都指挥使吕大人到了。”

    “叫进。”赵桢说着,转向庞策,“你好生办差去吧。”

    吕嵩走进垂拱殿,刚报名待行礼,便听赵桢和颜说道:“吕卿家不必多礼。坐。”说着用笔头向下首凳子遥指。“朕批完这一份再说话。”

    吕嵩略有忐忑地坐定。钦命案子还未有个所以然,上奏之人却先行丧命。这无论如何太扫体面了。正忖度着如何回话,便听赵桢说道:“卿家,颜宜直的事知道了么?”

    吕嵩立时起身揖手道:“臣已经知晓。”

    赵桢道:“卿家如何看待?”

    吕嵩想了想,道:“颜御史自缢,确实出乎臣的意料。说他与排岸司、汴梁漕帮逆徒沆瀣一气,也出乎臣的意料。臣原看颜御史系一正人君子,想不到背地里却做出如此辜恩负德之事,幸而官家圣命烛照,让此人自现原型露出马脚。”

    赵桢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嘴上却淡淡说道:“吕卿家不觉此事有些蹊跷么?”

    吕嵩聪明绝顶之人,什么话音听不出?思虑片刻便道:“臣不敢隐瞒,此事因是普通命案,所以通常由开封府经手。臣确是风闻了些许而并无实据,乃至人云亦云。此实乃臣愚钝。官家若对此事存疑,臣恳请官家下旨由皇城司彻查颜御史之死,臣定当将此事是非曲直查个清楚。”

    赵桢并没有接着吕嵩的话说下去,转而换了话题:“颜宜直上奏的排岸司与汴梁漕帮勾结的案件进展如何?”

    吕嵩不假思索道:“据臣探知,排岸司数司员书办确与汴梁漕帮的小撮逆徒勾结,偷漏税款甚巨。臣派皇城司吏员暗中追查,目前已有眉目。相信数日之内即可将嫌犯抓捕归案。”

    赵桢听着吕嵩的论断未免有些姑息,但是颜宜直已死又无其他旁证。沉默半晌,缓缓道:“现在颜宜直已逝,此案就偏劳卿家了。尽快捉拿人犯结案。”

    “臣遵旨。”吕嵩见官家再无话,便即告退。

    展昭坐在缉捕司里发着呆。刚刚走了一趟开封府,想祭拜一下颜宜直,也想趁机验看尸首。不想在门口就被蔡十六挡了驾,言语倒客气:“回展都头,不是卑职不肯放行。开封府是首府衙门,也是朝廷治下有规矩的地方。但这案子是桩寻常命案,据卑职所知,应还归开封府管辖。您若要祭拜,待验尸完棺殓后入漏泽园再去。若您想验看尸首那就请皇城司吕都指挥使开具公文,跟我们少尹胡大人——您也认识的,共商之后再来。卑职绝不阻拦。”话里话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眉宇间带着挑衅的意思。然而话理却挑不出毛病。展昭也不想生事,告个谢就回司里。此刻坐在缉捕司里,仍旧不解的思索着:颜宜直昨夜还托潘四给自己送信,怎么就忽儿巴拉就自缢了呢?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自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个商贾打扮的人匆匆朝自己而来。展昭正诧异一个商贾怎么入得了皇城司,定睛一瞧才认出是前日秘地派往码头的第四都逻卒。

    “都头,出大事了!”尽管压低着嗓门,但展昭依旧从脸上看出对方极度的不安。

    “你稳下神,慢慢说。”

    “朱,朱副都头,他。。。”逻卒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展昭情知大变在即,也有点慌了神:“他怎么了?”

    “朱副都头死了!”逻卒一口气说完。

    “死了?你在胡扯些什么?”展昭一时失控,愤怒抓起逻卒的前襟低吼道:“前日朱七哥还与我一道吃酒议事,这二日也未见有任何异动,怎可能就死了?”

    “回都头,是真的。”逻卒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哽咽道:“就在方才,外城汴河码头的兄弟发现一具河漂。本来有河漂也是常事,谁也没在意。都是直接拉到城外漏泽园埋了拉倒。可船夫捞起来的时候,兄弟们才看到还有这个。”说着,逻卒从怀里哆嗦掏出一块三寸见方乌黑木牌,上面浮雕着一个‘柒’字,周边还镶着一圈金线。第四都的人都认得,这确是副都头朱七随身携带之物。由于皇城司人员时常要身赴险境,加之其时刺青之风盛行,故吕嵩下令每个皇城司的人都需选择携带一件物事或刺青以确认身份。其用意也不言而喻,就是以备发生意外时方便家人和司里的同僚辨认尸首。

    展昭仿佛面对着一块烧红了的热炭,不敢伸手去接。脑海中回想着朱七无论对自己还是属下从不气势凌人,皆视如手足;想着自己性格孤僻不苟言笑且年纪轻轻便当上都头难以服众,正是朱七平日帮着自己收服人心,树立威信;想着朱七如同兄长一般,无论公务还是生活中都参赞照料。想着朱七种种好处,展昭微张着嘴,已是呆了。半晌,远处的乌云团团涌了上来,紧接着便是一声春雷炸响,才激得展昭魂灵归位回过神来,展昭已是泪光莹莹,忍着悲痛艰难的开口问道:“朱七哥。。。的尸首呢?在哪里?”

    “在,在送回司的路上。”逻卒边擦着眼泪边回道“按司里的规矩,在京殉职者得先送回仵作间。”看着逻卒嘴一歪,似乎就要放声哭出来,展昭立时低声道:“这里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走,我们去仵作间等他。”说着,便勉强起身踉跄着往仵作间而去。

    朱七的尸首被抬回来的时候,噩耗在缉捕司上下已经传开了。朱七官秩虽说不高,但资历不浅,是皇城司的老人。往日朱七待人平和简易,在缉捕司里也颇有人缘。待得朱七尸首一到仵作间,除了第四都的人,还有其他都的逻卒自发站在仵作间的门口道边,低着头无声向朱七行叉手礼,注目而过。

    顷刻间,大雨倾盆而至。所有人如翁仲石像般伫立骤雨中,没有人躲避,也没有人在意。终于有人借着雷声雨声的掩盖,咬牙呜咽着。任谁也分不清脸上哪是雨水哪是泪。

    许久,有人抬起头,余光看到吕嵩不知什么时候也无遮无挡地站在雨中,肃穆整装穿着都指挥使的紫衣,却没有戴乌纱,缓缓向仵作间的方向行着叉手礼。

    慢慢,所有在场的人都单膝跪了下去。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