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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总算有了新牙具

    揣着存折搬进地头后,老两口照例费了半天劲,清理鬼头鬼脑的地老鼠一家称王称霸过后的遗留物。随后,摆放好自己的破旧日用家私,又凑凑合合地住下来了,日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也就是说,那个意外飞来的好喜鹊,已经不再让他们感到怎么激动、闹心了。如果说从前他们移身地头,是为了劳作方便,是为了和儿媳眼不见心不烦,那么现在呢,除了守望即将收获的庄稼外,他们却好像新添了一个心病。“媳妇她一个人在家,行不行呢?”老伴这心里总是在念叨。念叨的紧了,就说出声来。沉默的老汉并不回答她,继续在铺满大地的绿晶晶西瓜间小心翼翼地移动步子,时而给这个压点土,时而把那个的叶蔓扶一扶,好让每一个生命都能得到最好的成长机会。慢悠悠的老伴紧随在后,也以自己的方式做着同样的事情。

    “唉,有点旱了,你看这叶子,你看,再不下雨,怕是——唉,你操心个啥哩,又不是小孩子,她觉得孤单会到东头住的,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汉弯着身,好像是不经意地说。

    “半个多月没下雨了,也该下点了,”她附和道。老汉的话是对的,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为王芳近来的变化感念不已,“该不是有了喜了……祷告了,就会有用的……”

    这时节,地里的活不多,所以周围地里也没什么人影。两人就这样继续在阳光下低头忙碌。和大多数幸福的夫妻一个样,老两口在一起时,经常是沉默无语的,因为高度的默契远远胜过几百万字的长篇大论。倒是为了一些生活琐事,两口子常常会你来我挡、我来你挡地拌口角,有点像小孩子们过家家。老伴嫌老汉不爱收拾,用过的东西随地扔,醒过的鼻涕随处抹,没事时就知道抽烟,把屋子闹得很呛人;老汉嫌老婆子手里总是闲不住,没事就擦擦抹抹,要么就是拿起针线做活计,嗯——现如今谁还会要这个?诸如此类,内心里却都藏着互相关切的意思。

    精巧镂空的西瓜叶蔓明显有点萎靡不振了,老两口开始一天两头地抬头望着天,嘴里念念叨叨,越来越觉得钱袋里有两张钞票又该飞走了。老人家的确爱自己的西瓜,可是相比之下,好像更爱自己的钱袋子。更何况,对于干渴难耐的庄稼来说,引水漫灌,岂能比老天爷赐予的普天甘霖更温和、更受用?正当村上的一帮年轻人对着大太阳骂骂咧咧,拿锨迈腿,在渠道边争前抢后、甚至大打出手的时候,天色忽热变得阴沉了起来,闷热的气息最终孕育出了一阵急促的雨脚。一贯不爱与人争高论低的老两口静悄悄呆在屋前瓜棚下,聆听着醉人的天籁之音,仿佛觉得满地的西瓜宝宝们也张开了笑脸,眯起眼睛接受雨水的爱意。吃饱喝足后瓜蔓马上挺起了腰杆,可是雨水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从急促开始变得散漫而且淅淅沥沥的了。持续了到第三天,老两口不免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因为恰如其分的降水和恰如其分的阳光,原本就是庄户人亘古不变的梦想,可惜老天爷总爱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情,常常会把自己的职守放在一边,翻云倒雾,肆意妄为。尤其是一到盛夏,自己只管懒洋洋地消暑宴饮,却听任一帮淘气的小家伙们有气无力地乱敲天鼓,闹得可怜正盼雨水的生灵万物往往是真悲切、空欢喜一场。当然,对于蜗居在城市、成天只顾急匆匆赶路的人们来说,这场降雨一开始就和他们无关,如今裤管鞋子浸了水,老干不了,准备开业的鞭炮又放不起来,所以难免会麻木不仁地骂起娘来。——老两口的担心却是真真切切的,一者西瓜正在灌浆,想比之下,的确更需要阳光。二者雨水足了,就意味着有好收成,而收成好了,自己的劳动价值又会大打折扣。从拉肥、垫肥、整地、育苗、铺膜,到移栽、浇水、压胎、除草、追肥等等,在地头忙乎了几个月的两位老人,为了自己的宝贝西瓜所经受过的煎熬,一般只希望免费吃到沙甜爽口大西瓜的人们是体会不到的。况且,洗完手,抹抹嘴,眼前还有那么多公文、会议,还有上司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需要他们昼夜忙着应付处理,谁有时间去琢磨这些个产生不了任何效益、又非主流的烂事情呢?

    一股脑持续了三天半,老天爷才想起关闸门。可是,雨停了,地里湿漉漉的,眼前的一大堆活路没法干。每天都在家里、地里忙得陀螺一般转的冬梅爬到墙上一看日历,正好到了约定的取牙日期。所以,这天她一大早赶来,站在瓜棚下望了一望,夸赞完西瓜的长势,又远远看了看王芳务弄的苹果园,一边絮叨、叹息、抱怨,一边给父母换上了好一点的衣服。揣好存折,锁好房门之后,冬梅进村就近存放了自己的车子,三个人便不慌不忙地进城去了。下雨天以至雨后的村庄是安逸、静穆的,空气里弥漫着的是满足的、沁人心肺的气息。勤快的人们在自己院子里料理不休;懒散的人们站在在自家的大门口无所事事的瞭望、观察;或者东奔西走,收集大大小小的新闻趣事,或者干脆再把旧闻拿出来咀嚼一阵;一帮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如王芳者流,则支起牌桌,昏天黑地地垒长城。而在县城里呢,情况却还是老样子。不管是在繁华的街道,还是在背街小巷,铺面都一律有点简陋、粗鄙、杂乱,一种尘土合着污垢的气息。店家一律用商品把自己围裹起来,有些干脆直接把商品摆到了人行道上。明显是刚刚扔下了锄头,开始步入城市生活的男女店员,年轻的也罢,不年轻的也罢,个个却都是歪挎着身子,高喉咙、大嗓门,各以自己的方式捕捉顾客。愁眉不展的泥腿子,合着对自己的处境还算满意、因此满身都是优越感的公职人员在街上一起走,形成了你来我往、川流不息的拥挤人流,穿梭其间的大小车辆动不动就嘀嘀嘀,把喇叭闹得震天响,烘托出一种繁忙杂乱的景象。三个人直奔牙科诊所,掀开贴着红色大字的玻璃大门,在铺子里站了半天,竟没有人迎候受理。当然,三个好人一看也就理解了,因为三个白大褂这会正在忙着给一个新顾客做着同样的思想工作哩。我们吃饭凭借的家伙,说什么都该维护好,可是一帮步入暮年的泥腿子,已经躺倒在人家的工作椅上了,还硬要把自己的口袋捂得紧紧的,疑惑的表情,生冷的对白,十二万分的不舍,害得我们的牙科卫士要凭空花费多少额外的功夫!一出夸大其词、连哄带吓的说教唱下来,常常已经是口干舌燥、满身是汗了。德成老汉乐得有机会坐下来,看看这其中的奥妙有多少。他把嘴唇努起来,怀着一种过来人才有的,反正钱包已经陶过、因此再心疼也不会有什么用处的漠然的心情,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龄要小一些的、显然也是出过苦力的男人;自然也最明白,不论人家怎么说,这位他心里只关心钱、钱、钱的事情。陪伴在这位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妇女,倒很有趣,对于老人的执拗,不住地大声训斥:

    “又不是花你的,你不想补,就不要来么!”

    天可怜见!

    “谁知道会这么贵!……”

    被堵得没有了话说,只是一阵含混不清的争辩。这边几个白大褂又马上正面开导,让这个一辈子显然习惯了死抱着自家老主意的家伙随时都有台阶下。

    “又不是想补金牙!”

    这位终于又挤出了一句,闹得大家都一起笑了起来。德成老汉一高兴,就顺势去陶自己的旱烟袋,忽然意识到这是不允许的,就又缩了手,用手抹了抹笑出来的几滴泪水。冬梅看见了,赶紧递上小手绢。

    等到招呼自己的时候,冬梅明显地感觉到这个青年牙医,比以前老道了不少。他带上皮手套,接过两幅红色的、一点也不见假牙痕迹的塑料模具,走过来。

    “西安总店其实早就做好了,昨天才取回来,绝对不会有问题。总店还得送深圳,电脑打磨制作呢,算下来其实不挣啥钱。”

    一段极度虚假的广告语是给冬梅三个人说的,目的明明却是给其他顾客做宣传。德成老两口似懂非懂,刚一戴上,就觉得口腔里边堵得慌,好像有点眩晕、恶心,想吐。强忍了那么几秒钟,轻轻用上牙磕碰了一阵,这才慢慢适应了。再按要求努嘴顶舌、随意试探了一阵子。尽管舌头一顶,就会吐出来,可是如果不顶的话,好像又很合棱合缝,光想找个东西咬它一咬。所以就接过一团棉球,放进去。最后,医生扳着下巴,一个一个看了又看,拿出来,高深莫测地走过去,轻轻打磨了几下。三个人好奇地把眼睛前后跟着他。临了,医生便摆出一幅一单生意已经完结的表情,一边叮咛着注意事项,一边捧着手向外簸,还算热情地打发他们出来了。

    新添置了咀嚼利器,自然就要试它一试。一直感念父母有副好身板的冬梅,好像比两位老人还要兴奋。终于有机会让父母吃上几口好东西,这件事情本身,竟唤起了她藏在内心的、真切的、甚至有点神圣的情感,率先跨进羊肉馆大门的一刹那,这个善良的女人竟鼻子发酸,眼窝里溢出了几滴泪珠。而可怜为生计忙碌了几十年的老两口,猛然跨进偌大的店面,一时间竟让跟前跟后、大爷大婶叫个不停的男女服务员闹得心神慌乱,只感觉不论坐在哪个角落都有点于心不忍,嘴里互相谈嫌着——那常常是好心人意识到自己身浊行秽后的抱怨声。可是充盈在空气里的羊肉的膻香味,后堂里清晰可见的、戴着高高厨师帽的几位年轻人翻锅舞勺,闹得整个气氛热火朝天,他们坐定下来,又觉得喜欢得不得了,大大方方地东瞅西瞅,总想借机把世事看个究竟。等到女儿办好手续坐下来,难免要问一问价钱是多少,做母亲的首先悄悄埋怨,心疼一顿饭怕是要吃掉几十个大西瓜哩。

    “哎,不怕!——看你一辈子能吃几回!”老汉倒很慷慨。

    “妈,你就放心吃吧,如今咱不是有了嘛……”

    一阵小声的劝导争执后,羊肉泡馍一一端了上来。冬梅这边给父母调拌佐料,老两口这边试舔着牙具,津液已经跃跃欲试了。

    “美着哩,咬起来美着哩……”两位先后宣布道。

    一大碗饭,德成老汉一会儿就呼噜呼噜吃了个光。两个女人一边笑他“也不嫌烧”,一边继续细嚼慢咽,有心要把味道品足品够。德成老汉不管她们,自己提了烟袋大步出来,站在店前挺起腰杆看街景。——唉,如今这县城好像天天都在变。如果说,农业社那阵,老汉赶着驴车经常来,曾经觉得这里文明、亲切,和自己的家没有多大区别的话,那么,如今这里却越来越变得喧闹、陌生,满地流金,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了。

    和上几次一样,德成老汉回到村子里,这心里就马上安定了下来,脑子里不再嗡嗡响了。等到回到了茅庵下,脱掉新衣服,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好像都感觉宽展、舒坦、稳稳当当了,胳膊腿也才变成自己的了。

    “哎哟,把人把作的。”老伴也念叨道。

    “总算大事了了,我也放心了。”冬梅说。

    三个人一阵静默。得到休整后的心灵,其实还在体味着自己和城市的真切距离感哩。

    冬梅走后,老两口免不了要把已经清洗过的牙具再拿出来,各自把玩一番。凑到一起认真地端详,抚摸,互相换着看了又看;戴上去,又取出来,取出来,又戴上去。因为没有镜子,不知道少了多少乐趣!老伴提议说,要“烙点干馍馍,多年都莫吃了,还真有点想。”老汉自然表示赞成。说干就干,于是电吹风嗡嗡嗡响了起来。

    此后,两个人每天吃完饭,“就多了一个干事”,把牙套拿出来,各自倒一碗热水,认真地清洗。最后再舀一碗,放点盐,泡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