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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桑梓情怀

    白釉盏中,茶汤澄如琥珀,却是渐渐冷了,韩匡嗣若无所觉,端起慢慢饮尽,沉吟不语。

    韩德让轻声道:“父亲还有何事,只管吩咐。”

    韩匡嗣摇了摇头,问道:“德让,你还记得你祖父来自哪里吗?”

    “祖父的故乡是蓟州玉田县韩家庄,那里曾是汉人的国土,后来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太宗,便属于大辽所有了。孩儿幼时曾听父亲提起,这些年来,一刻也不敢忘。”

    韩匡嗣深深叹息了一声,道:“石敬瑭为了向太宗借兵,不惜割让土地,上贡财物,还自降身份认比他小十岁的太宗皇帝为父亲,实是恬不知耻,你祖父尚在世时,私下提及此事,每每忿然,唾骂其是千古罪人。”

    他点头道:“孩儿知道,祖父虽人在大辽,但一直心系汉国,我此番前往大宋,也算是圆了他的一桩心愿。”

    “我韩家自你祖父入辽,三代深沐皇恩,理应肝脑涂地以报。何况自你祖父以下,我们一族几十余口,皆生于斯长于斯,我们已是彻彻底底的辽人。”韩匡嗣神情感慨,正色道:“但古语有言,为人不可以忘本,我们的骨子里始终流的是汉人的血,汉人永远是我们的同胞,将来无论何时何地,你和你的兄弟姐妹都要牢记这一点。”

    韩家先祖世居于蓟州玉田,韩匡嗣之父韩知古,是韩家入辽第一人,他的一生可谓坎坷传奇。

    韩知古六岁时,被淳钦皇后述律平的兄长述律欲稳俘获至辽国,后又作为述律平的陪嫁家奴,进入皇宫,得以接近耶律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当时正是雄心万丈,求贤若渴,他很快发现这个少年人头脑精明,胆识谋略俱佳,并非普通奴隶可比,便着力培养,韩知古因此摆脱卑贱身份,被委以重任,先后担任彰武军节度使、中书令以及总知汉儿司事等要职。

    韩匡嗣没有父亲的才干,甚至可以说不擅长为官,但是他爱好医学,精于医术,且有一手针灸的绝活,淳钦皇后极为宠信他,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令他在自己的寝宫猗兰宫值侍,太宗耶律德光对他也很器重,任他封为太~祖庙详稳,管理陵庙诸事,又加封右骁卫将军。

    到得耶律璟登上大位,四时游猎,终日饮酒,体肥而虚,他的养子耶律贤自幼得疾,沉疴连年,韩匡嗣的医术刚好派上用场,由此深得皇帝的信任和倚重。耶律璟从心里把韩匡嗣当自己人,无论哪次出游,都要把他带在身边,一年赏赐的金银布帛不计其数,宗室和朝臣更是对韩家父子另眼相看,礼遇有加。

    到韩匡嗣这一代,韩家算是正式跻身辽国上层贵族之列。

    韩德让自幼受父亲熏陶教诲,对汉人自然而然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当下恭敬答道:“是,孩儿定铭记在心。”

    “当年周世宗柴荣率军队攻打大辽,先后拿下益津关、瓦桥关和淤口关,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皇上急忙亲率大军南下,谁知两军还未来得及交战,柴荣便病倒军中,英年而逝。”韩匡嗣面上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柴荣是一个高瞻远瞩、雄才大略的君主,他的死,于他的国人来说,是莫大的损失,但对大辽而言,却是无比的幸事。”

    韩德让赞同道:“自后晋石敬瑭俯首称臣,认我太宗为‘父皇帝’后,中原王朝对大辽一直处于劣势,可是当今皇帝即位后,嗯。。。。。。柴荣若是不死,后果不堪设想。”

    他本想说耶律璟即位后荒淫昏聩,人心涣散,话到嘴边硬生生缩口,含糊过去。

    韩匡嗣也没在意,叹道:“皇上御驾亲征,我也在军中,柴荣死讯传来时,三军将士无不欢欣鼓舞,额手相庆,我也不禁深深松了一口气。两国交战,受苦始终是百姓,而我私心里,更是绝不愿看到契丹人和汉人之间大起干戈,血流成河的。”

    韩德让道:“现在宋国已经取后周而代之,父亲忧心忡忡,是担心赵匡胤也同柴荣一样,会继续向大辽发动战争吗?”

    此时正是辽国应历十七年,宋国乾德五年,天下仍延续着五代遗留下来的分裂割据局面,有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政权,其中北方以辽国雄踞一方,南方以大宋实力最强。辽国自太`祖耶律阿保机和太宗耶律德光父子以来,问鼎中原之心路人皆知,而南边自周世宗柴荣到如今篡周夺位的宋帝赵匡胤,统一天下之志亦时刻未熄。韩德让这句话,可以说一语戳中父亲的心事。

    “没错。”韩匡嗣眉头深皱:“赵匡胤是武将出身,前些年跟随柴荣四处征战,屡立战功。你看他才从柴荣的孤儿柴宗训手里窃取政权,皇帝宝座尚未坐热,就起兵灭荆南,平孟蜀,足见野心不小。”

    韩德让道:“荆南、蜀国都是弱小的国家,宋国周边,还有南唐、南汉、吴越和北汉等国呢,我朝地广人多,兵强马壮,非这些小国可比,就算赵匡胤雄心万丈,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更不敢轻捋大辽虎须,父亲不必多虑。”

    “无论如何,辽宋终有一战,惟愿我有生之年不要见到罢了。”韩匡嗣沉默片刻,道:“萧学士素有辩才,希望他能说动宋朝皇帝,使两国欢好,结成兄弟之邦。”

    韩德让心想两国关系,哪是凭使臣的嘴巴决定的,父亲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却也不出言反驳,他等了半天,见父亲再无别话,便躬身行了一礼,慢慢退出了帐篷。

    时方初夏,阳光并不强烈,天空像是打磨得很光滑的宝石,碧莹莹的熠熠闪光。

    “驾!驾!”

    烟尘滚滚,马蹄声如奔雷由远而近,数十只麋鹿惊慌失措,四散逃窜,羽箭如流星般飞射而出,猎物纷纷倒地。

    萧猗兰的坐骑不知何时已冲到最前面,耶律喜隐一眼看见,连忙收起弓箭,一抖缰绳追了上去,口中不住叫喊:“猗兰,慢点儿!”

    萧猗兰恍若未闻,抿着嘴唇,双腿紧夹马肚,一边飞驰,一边取箭搭弓,只听“嗖”的一声,一头雄壮的麋鹿随之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负伤继续奔逃,一路洒下斑斑点点血迹。

    她见自己羽箭射偏,不禁杏眼圆睁,催马上前,一口气连发数箭,那只大鹿被射成刺猬,终于轰然倒在草丛中。她下了马,又狠狠踢了两脚,方才解气。

    耶律喜隐翻身从马鞍跃下,迭声道:“猗兰,你没事吧?刚才跑这么快,可吓死我了。”

    萧猗兰掏出一方手帕,抹拭额上的汗珠,语气极不耐烦:“你怎么总是这么婆婆妈妈,好像我是第一回出来射猎似的。”

    “但你却是第一回愿意跟我两人出来呀。”耶律喜隐嘿嘿笑着,凑近前去,夸道:“猗兰,你真是我们草原上的女英雄,神箭手!”

    萧猗兰板起一张俏脸,愠道:“你在嘲讽我吗?”

    “不,不是!好马也有失蹄时,这算不得什么。”耶律喜隐看了看地上的死鹿,尴尬的摸摸头,道:“我二弟总是说汉家女子多温柔美貌,令人不胜神往,我却偏欣赏不了那般娇娇柔柔、细声细气的作态,我们契丹的女儿,活泼爽朗,既能勤劳持家,又能弯弓骑射,马背上的英姿,才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萧猗兰侧过头去,他正望着她出神,眼底仿佛闪烁着热烈的光芒。

    耶律喜隐是耶律李胡的长子,封爵赵王,他身上流淌着尊贵的皇族血液,生得又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是许多贵族少女倾心的对象。但他的一腔心思,几年前便尽数倾注在了萧猗兰身上,适才的一番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真挚赤诚,萧猗兰纵是对他没多大好感,心里也不由得微微一动,可是脑海里几乎是瞬间便浮现出韩德让冷漠疏离的脸。

    “若是他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若是他对我说这样的话,那可有多让人欢喜。。。。。。他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对我?”

    她愈想愈是气恼,冷冷的道:“契丹的女儿自是了不起,可是头鹅宴上,被皇上金口夸赞箭术精湛,大加赏赐的,却不是契丹的男儿,由此可见,契丹的男儿真是差劲得很哪。”

    耶律喜隐叫道:“猗兰,你。。。。。。你说的什么话!韩德让那小子这次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他专爱在皇上面前出风头,下次我非教训教训他,让他吃吃苦头!”

    萧猗兰从马背取了皮囊,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清水,道:“好啊,你去啊!到时候别忘了告诉我,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教训他的。”

    耶律喜隐妒意大发,愤愤的道:“猗兰,你处处维护那小子,无非他有一张漂亮脸蛋罢了,你可别忘了,你出身后族,而他不过是汉奴的孙子,你就算对他有意,也不过白费了力气。”

    “是么?”萧猗兰瞟了他一眼:“太~祖皇帝曾立下家法,皇族惟与后族通婚,世宗皇帝还不是打破了规矩,立了汉人甄氏为皇后,可见规矩也并非一成不变的。”

    “那只是妃!死了连谥号都没有捞到一个,算得什么皇后!”他愈加气急败坏,一张黝黑的方脸骤然涨得通红:“世宗就是置祖宗家法不顾,也不听文武百官劝谏,立汉人女子为后,重用汉官,效仿汉制,引起宗室勋戚不满,才落得个血溅行宫的下场,皇上继位之后,竟然沿袭世宗手中的做法,依我说,就应该把汉人从宫里和朝廷统统的赶出去,汉人的女子,只配做最下等的婢女,汉人男子只能做最最下贱的奴隶!”

    萧猗兰语气中不无讥嘲:“这些话你应该跟皇上去说,就只怕你没那个胆子。”走到自己的枣红色骏马旁,复踩镫上马,慢慢掉转了马头。

    耶律喜隐顾不得再跟她争辩,急跨几步,陪上一张笑脸:“猗兰,你要去哪儿?”

    “回去。”

    “这就回去了么?前边野兽更多,我们可以有很丰富的收获,到了午间,再选个凉快的地方扎营歇息,烧烤新鲜野味,岂不快活?”

    萧猗兰坐在马上,懒洋洋的道:“你们自己去罢,天越来越热,我也提不起精神,想回去歇着了。”也不待他答言,回手抽了一鞭,那马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奔了出去。

    耶律喜隐兀自怔怔的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他身后大批跟随的骑士亦守在自己马边,一动也不敢动。

    等了片刻,为首的武士忍不住走到他身边,躬身道:“王爷,前面约莫十里处有一片山林,常有虎豹出没,王爷若是能猎得数只,敬献给皇上,皇上一定高兴。”

    耶律喜隐正一肚子没好气,眼睛一瞪:“还猎什么虎豹,没见猗兰令哥都走了吗!”胸口烦闷之极,更兼口干舌燥,将手一伸,那武士连忙双手恭恭敬敬将一皮囊烈酒递上。

    他想起韩德让,恨得牙痒痒的,捧囊放开喉咙一阵痛饮,手背将嘴唇一抹,喝道:“上马,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