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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齐暮Ⅰ

    在成长的过程中,齐暮只待在两个地方,一是山月神学院,二则是拒敌城。从十岁开始,她在春秋之际都待在学院中学习法术,从不结交朋友,只有一个远房的表姐陪着她。在学院中,她因尊贵的身份备受瞩目,但很少有人找到她的踪迹,因为她只和自家表姐行动,致使她虽然享有盛名,但几乎没人知道她的样貌。

    齐暮并不住在校舍里,在学院外拥有一间私人小院,加上贴身女仆、看院护卫、马夫、庖厨等共有三十二人,当然这些仆役的一尽开支全都由齐元明供给。她一般在寅时一刻醒来,但不会起床,也不动弹,仅仅盯着藻井,但什么也不想。一刻以后,女仆竹影会准时敲响房门,提醒她该起床了。虽然眼疾天生,但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仅凭自己的努力便能清楚地分辨出房间中各样物件的摆放位置,穿搭衣服,收拢头发,全不在话下。寻常奴仆都将齐暮私下的努力作为心眼通天的证据,对她更加地尊重,但只有她知晓自己为了泡一杯茶水喝,手掌被烫伤过多少次。在修为逐渐增长、并学习过众多法术后,她几乎不会犯错,但却曾为此懊恼,因为她总感觉自己与这个毫不相干的世界靠得太近,而她拒绝与一切事物亲近。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刻意地不使用灵力,仅凭以往锻炼出来的技能行事,但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差错。

    齐暮的表姐蓝煜燕与她住在一块儿,但事实上,在来到山月神学院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表姐。她曾一度怀疑这是自己父亲为了监视自己而伪造的一个人物,但在私下的打听下,她确认这位活泼狡黠的少女确实来自南望城的蓝氏一族,是她母亲的堂姐的女儿。虽然齐暮一直试图保持距离,但显然蓝煜燕得到了私下的命令,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形影不离,最后齐暮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她从不觉得与自家表姐足够亲近,但在学院的生活中,蓝煜燕又是与她最为亲近的一人。

    多亏了蓝煜燕,很少有人知晓齐暮的身份,仅有崧蒲先生等少部分不得不接触的人知晓,但都对此守口如瓶。没有外界干扰,齐暮又自甘沉寂,因此她的生活规律而枯燥,上午学习经文,下午修炼法术,晚上静思,数年没有任何差错。只有水曜日的晚上有所变化,这还是蓝煜燕努力争取的结果。每逢这天,蓝煜燕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拉起齐暮的手赶往鹤湖小居,只为一睹神学院内风云人物厉文谦的风采。

    在表姐的身上,齐暮第一次知晓了爱情的存在。厉文谦早有婚约,但蓝煜燕痴心不改,甚至以割腕为威胁,只渴望得到他的一丝爱意。厉文谦是一位谦谦君子,礼貌且有风度地拒绝了蓝煜燕,这致使她有数月的时间都称病在家,靠着爱情诗集和市井小说弥合创伤。从那个时候起,齐暮便下定决心绝不沾染爱情这倒霉的玩意儿,因为她觉得这会令人失去自我。

    神学院在夏冬时节准时放假。齐暮在放假的三天前会停止修行,开始收拾行李,之后和蓝煜燕去山水阁吃一顿晚餐,第二天早上目送表姐离开,她则等到放假的时间开始才在女仆竹影和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返回拒敌城。

    丧偶之后,拒敌城主齐元明并未续弦,将一切精力都放在拒敌城的庶务及兴盛上,因此齐暮很少在放假的时候看见自家父亲。她回到拒敌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到先祖祠堂上香祷告,随后不理亲族惯例的邀请,一个人跑到城外的山庄中度过同样枯燥的放假时日。尽管父女二人的关系并不算融洽,且多年不曾私下谈心,但齐元明回到拒敌城的第一件事还是和齐暮一起吃一顿家庭间的私人晚餐。在餐桌上,齐元明通常会问一些学院中的事,齐暮则将自己的学习情况如实相告,至于其他事,她并不知晓。父女二人的谈话一般也在这时候结束。

    因此,齐暮对父亲的印象并不算清晰,唯有此前她偷吃泥土被发现,父亲愤怒和心痛交织的面目偶尔想起。

    但是如今再次回到拒敌城,齐暮却发现记忆一下清晰起来,小时候被救回来后父亲关切的容颜,餐桌上父亲欲言又止落寞的神情,问她要不要一起探访民情时小心翼翼的话语。直到此时,她才发现父亲深沉的爱,而她也从未做到绝情,却因愧疚自掘囚陵,拒绝着一切。

    距离拒敌城尚有数里距离,但仍能偶尔听到城中传来的怒斥愤吼声,这让齐暮心生慰藉,至少她尚有机会补救过往。

    作为下一代的拒敌城主和最后一任拒敌城主,齐暮记着拒敌城的一切,故此她说道,“除了城内有一只军队驻扎,在城外的巨人废墟和镇妖祭坛各有一只军队驻扎,我们先去两处看看。”

    两人遂不再多言语,快马加鞭赶往巨人废墟,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万余人的军队尽数被扑杀在军营内,粗略看来是被法阵困住,慢慢炼化而死。

    齐暮的情绪没有多少变化,道,“如此看来,镇妖祭坛不用再去了,直接去城西森林,靠密道进入城中。”

    “可是,仅凭你我二人能够救出城主吗?”

    李之罔并没有胆怯,只是齐暮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她的办法,让他不得不追问清楚。

    “先走。”齐暮先下达命令,后解释道,“初王离开南仙洲之前,曾赐予先祖一柄破妖羽大剑,有慑敌破魔之能,凭此利器可救父亲。”

    “那为什么城主在叛乱发起时没用?”

    “当时情况复杂。”齐暮顿了顿道,“那时我正准备回学院上学,遂去祠堂祭拜先祖,父亲突然跑来让我离开,话未说尽,便冲进来一只妖族偷袭父亲。父亲一边与妖族搏战一边打开祠堂中的密道,将我和竹影都赶了进去,随后关闭了密道,而破妖羽大剑正在密道尽头的先祖寝陵中。”

    齐暮诉说着当时的情况,二人也到了城西森林。在离去之前,齐暮和竹影还抬了一块巨石压住枯井。

    李之罔将巨石推开,发出轰地一声。

    “还是我一个人进去吧,我保证将大剑送到城主手上。”

    齐暮摇摇头,“先祖坟陵只有齐氏一族才可进入,无论如何,我必须去。”

    她眷恋地摸了摸麝离的头,让其回归山野。

    麝离恋主,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但齐暮已管不了这么多,她身先士卒爬进枯井中,直到黑暗彻底将她笼罩,就像她的后半生一样,无助却只能孑然独行。

    “走吧,以后记得不要再出现在人前了。”

    李之罔说完,也紧跟齐暮步伐,钻入枯井。

    枯井之下别有洞天,在齐暮祭起经书后,勉强能够看清原貌。枯井类似一个小口大腹的瓮罐,但是裂了个缝,而齐暮及其女仆竹影便是从裂缝中逃生出来。

    “还有好几里路,不能再耽搁了。”

    齐暮说完,便在经书散发的灰光下进入裂缝中,很快不见踪影。

    李之罔赶忙跟上,二人一时无言,他也有机会打量这条主宰南仙洲万万年异姓封侯王的逃生之路。整条裂缝并没有太多人为加工的痕迹,更像是借助山体开裂顺势而为,只偶尔行上数十步有一个从未点燃过的烛台默默矗立,齐氏先祖应当从不希望自己的后辈有能用上这条密道的机会。在裂缝密道中行走偶尔能踩到一些碎骨,抬起头来,李之罔能够看到一些人形生物的骸骨被塞在岩壁中。

    “那些是什么?”他问道。

    “背德者。”齐暮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抬头,但知道李之罔问的什么,“享有恩惠却无法生存的人是王朝的耻辱,这些人会被秘密处死埋在山里,长久以来便有些骸骨被挤压出来。”

    “可是,他们是无辜的,无法生存不是他们的过错。”李之罔解释道,他忽然意识到王朝得以长盛久昌从不仅仅是神祇眷顾,冷血残暴的统治者才是维持这艘船舰行驶万万年的根本。

    “之罔,”齐暮叹息一声,回过身来,整个人充斥着失望,“尽管你享有恩惠,但你不是疫病女神的信徒。”

    “这有何干?无论是谁的信徒,难道这样的事称得上良善吗?”

    齐暮却不再回应,只自顾自往前走,良久却又突然道,“倘若是女神信徒,绝不会同情这些背德者。而齐氏一族,向来只会和虔诚的疫病女神信徒结为夫妻。”

    李之罔蹬得怔在原地,反应过来齐暮和他说的从不是对待背德者的方法,而是两人的未来,只是这种未来已因为家族的长久驯化濒临碎裂。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分歧,且影响深远,尽管事后经过弥补,关系得以维持,但在李之罔因故加入永眠神教后,齐暮仍单方面断开联系,并比此次更加决绝。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李之罔才注意到齐暮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她是天生的统治者,只为信仰、王朝而活。爱情从未拯救过她,此后的历史也印证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