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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百年已过

    多年以后,面对饥病女神,李之罔将会回想起齐暮和他依偎在饥病村中那个遥远的夜晚。

    那时的四方洲刚来到辉煌后的第一个衰败时期。永知女王砸碎阴浑项链,征战王不知所踪,八方诸侯围攻黑纱王城,王朝一朝破败。

    又有天阴公主枉顾职守,鏖战扼沙将军于西仙洲,万万生灵黄土抔堆;恩享王以遗种之身占据王朝中枢,名不正而位不符;晦朔公主舍弃尊号,隐匿千岛群地不问世事;永安王肆虐地方,不尊王号;北河公主执着溯命,万万年窥天机而不得。

    短短百年间,王朝由兴盛走向彻底的衰败,并再无任何余地回头。

    这些事李之罔本应如数家珍,甚至他还是一部分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但当他终于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时,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这一点不禁成为后世历史学家研究的重点。

    多数历史学家相信李之罔是因为碎链战争期间不可逆转的脑部损伤而丧失大部分记忆,但少部分历史学家以阴谋家的天性,毫无根据地将这一点视为李之罔自主蛰伏的证据,毕竟,木雁之间是混乱时期最为妥善的保命手段。

    对于后世无端的诽谤和非议,李之罔并不知晓,他灰蓝的眼眸正因为和煦的烛灯而感到一阵阵荒谬的刺痛感。当他终于习惯了这种醒着的感觉,拿开手臂,才注意到一个半尺来高的小人已经在一旁张牙舞爪地呼唤他好一阵子了。

    小人戴着一个由两张枫叶和一张樟树叶制成的特大面具,靠着左手间的风车悬停在空中,听不懂的语言从面具后面有些不高兴地传过来。

    待李之罔戴上小人递过来的同样的面具,小人的声音又一下转为欢喜,“啊!勇者大人,你终于醒了的说!”

    勇者?李之罔有些迷糊。

    “格格可长老说你是勇者大人呢,那肯定就是勇者了的说。”精灵格格洛适时解释道,“本来还有两年才到勇者大人苏醒的时候呢,但是长老说我们要搬家了,才叫我过来唤醒勇者大人的说。”

    “那这里是哪儿?格格洛。”

    李之罔决定,还是慢慢地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这儿是我们百林木族的秘泉的说,而且,我们百林木族还是精灵一族的说。”

    “那你知道是谁送我来的吗?”

    “不知道了。”格格洛的面具左右打晃,“格格可长老肯定知道,勇者大人去问长老的说。”

    说罢,格格洛便晃着风车悠悠地荡远了,断断续续地才有声音传来,原来这小家伙还得去通知住得远的百林木族人,他们要搬家了。

    李之罔从几近枯涸的秘泉中站起,有些眩晕,环顾一圈,只有一套衣物和一柄剑。衣物很寻常,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徽章印记,倒是剑尾处刻了一只由白银打造的腾飞的鹰,莫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丝毫。

    李之罔往外走去,才想到格格洛忘了给他说格格可长老在何处。但沿途遇见的百林木精灵似乎都知道李之罔的去处,看见他,都放下手中打包的行李,热情地给他指明方向。

    格格可长老和其他百林木精灵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声音显得尤为地苍老些。

    “勇者大人,格格洛那小子没有用什么粗暴地方式把你叫醒的说。”

    李之罔摆手,问道,“长老可知道是谁把在下送到此处的吗?在下苏醒过来,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格格可长老并不意外,至少勇者大人看起来还很健康。

    “是一位王者,但王者并没有透露任何消息的说。”格格可长老解释道,“当时勇者大人身受重伤,王者要求我们一族将勇者大人安置在秘泉中整一百年,但秘泉却提前枯竭了,或许这就是勇者大人想不起任何事情的原因的说。”

    “无论如何,在下多谢长老一族救命再造之恩。有什么在下能做得,还请长老统统相告,在下当竭力而为。”

    格格可长老沉默半阵,才道,“勇者大人苏醒过来是最好的说。只是我们一族即将搬走,不能再见到勇者大人了,还请勇者大人将我族的百林木面具收下,日后说不定还能再见面的说。”

    李之罔抬起头来,不再多说,却是将这份恩情深埋于心,等来日再报。

    李之罔告别格格可长老,一直往西走。越到后面,路势变得愈加陡急,最后,他从一棵樟树的树桩中爬出,此时,朝阳刚升起。

    李之罔带着些许的惆怅再次回望,却和上次一样看不见树桩的分毫,他已经从精灵的世界离开,从此再也回不去。他不再去想,挪动步伐,最后越来越快,一路狂奔到山丘顶,喘着气极目远眺。

    漫天遍野的亘古之森从脚边散向四野,初升的朝阳洒下阴霾,树冠带着晨时的露珠,贪吃的松鼠鼓动腮帮子上蹿下跳,狍子灰兔弯着腰在篝丛间追逐,生命的鼓点在这座森林里如春雨般不歇。

    也在同一时间,他敏锐地注意到森林外围的几颗高耸的松木树冠抖动不停,随后轰然倒下,传来鼓噪人心的嗡嗡声。

    李之罔收回目光,有些生怒,这片森林是百林木族和动物栖息的家园,外来者却妄图将其毁灭。他来到被砍伐的松树附近,看到的却是几名穿着短打的农家汉子,对方已经把斧头别在腰带上,两人各抬一根松木,缓慢吃力地往外走去。从这些汉子的言谈中,还能知晓,其中那个独臂男人的大儿快娶亲了,准备把老宅重新修缮。

    李之罔默默跟在后面,倘若果真如这些汉子所聊,他也没什么好纠缠的,此刻他更想去这些汉子的村子去看看,好打听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但李之罔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走了不久,他就被好奇心偏导,走上另外一条路。

    那是一个浅滩,上面围聚着一群双臂高举、身形佝偻的呻吟者。这些呻吟者反复呼唤着一个名字,一刻不歇地围着浅滩打转,毫无规律间又似有无形的规律指引。李之罔被这惊悚的画面吓得不轻,但还是走向浅滩,向浅滩附近可见的唯一一个正常人——戴着草笠的老翁问询。

    “老丈,此地是何处,怎会有如此多病患在此集结?”

    戴笠老翁没有抬头,仍专心侍弄着篝火上被木枝串起的四条黄花鱼,声音从草笠下传来,“此地嘛,没有名字,若真要取一个,便叫屠龙者的悼亡地。至于那些人,都是些拥有恩惠却因恩惠而无法存活的可怜家伙。”

    李之罔就地坐下,诚心请教,“还请老丈莫怪。在下因特殊情况对诸多成文旧例皆不熟悉,老丈若不嫌弃,还请从最基础的为在下解惑。”

    戴笠老翁仍没有抬头,把黄花鱼翻了个面,才道,“在此枯坐日久,也甚感乏味,说些陈词旧话也好打发时间。”

    随后李之罔了解到,这个偌大的世界被称为四方洲,有五处大陆,而他如今便处在中洲的地界,但已接近南仙洲。

    无数年前,永知女王带着疫病女神的灰光降临世间,在初王的帮助下,驱逐了各方信仰,建立起空前庞大的鲜奉王朝。但人族自身的力量是如此微弱,于是疫病女神降下恩惠——剥夺人身体的某一部分或使其患上暗疾,从而拥有强大的力量,帝国就这般兴盛,甚至连征战王也是因恩惠才能成为第二代四方洲之王。

    有人因恩惠而强大,也有人因恩惠而不堪苟活,浅滩上的呻吟者便是后者。因为恩惠本身的不固定性,这些呻吟者被剥夺了诸如脑干、胃脏等重要器官,无法生存,只能来到此处,乞求飞龙“流光”的怒火将他们毁灭,也让他们的痛苦平息。

    李之罔吃着老翁递过来的黄花鱼,咀嚼了半晌,问道,“那老丈留在此地是为了什么?”

    “我等待的也是飞龙流光。”戴笠老翁把骨头吐在一旁,细心的人可以注意到老翁吃鱼一直保持着斯文的姿态,唯有最后吐刺异常粗鲁。“它总有一天会回到此处,此处会是它最后腾飞的地方。”

    李之罔感知到戴笠老翁的决心,同时也明白老翁为何会称此地为屠龙者的悼亡地。

    “若老丈不弃,在下愿助绵薄之力。”

    戴笠老翁轻笑一声,将最后的鱼骨头丢到那群呻吟者的脚边,那些此前被圣光笼罩的朝圣者突然间像狗一般匍匐在地,为了没有一点鱼肉的骨头大打出手。鱼骨头最后被一个有着大肚子的呻吟者抢到,一些人攀着大肚呻吟者的手腕,企图得到一丁点根本满足不了口腹的赏赐;有些则趴在地上大口吞咽方才浸湿鱼骨头的那一小滩隰洼。

    “即便看了这么多遍,还是不会感到厌烦啊。”戴笠老翁饶有兴趣地观赏完这场可悲的惨剧,又说道,“勇气可嘉,但实力实在低微。你是用剑吧?”

    李之罔下意识握紧剑柄,肯定地点头。

    “我看看哈,”老翁抬起头来,将李之罔扫得一清二楚,道,“现在的你不过剑道第二等的义手剑士,至少要到第十等——巨人之墓的逐日者,才有实力介入。去南方吧,那里混乱不堪,正是积攒实力的好地方。”

    “多谢老丈提点,在下剑道大成之日,定来此处助老丈屠龙。”

    戴笠老翁笑着点头,露出没有半分牙齿的口舌。

    随后李之罔又待了一日,对四方洲了解得更加清楚后,告别了戴笠老翁,踏上前往南方的路。

    他绕过屠龙者的悼亡地,一路往南,竟来到一个张灯结彩的村子。李之罔不欲多生事端,绕开村子,但难耐村民热情,硬是要他喝一杯喜酒再走。

    这一喝就不可收拾,白昼墨夜一划而过,人来往去不分东西。本就不善酒力的少年郎几近颠醉,额头枕在桌上,衣襟大开呼呼敞气,耳边听着同桌男人的唠叨,他儿子本也是今天这吉日成亲,但却因为女方家突增彩礼,只能往后推延。

    “那还结个屁婚!”

    李之罔说完最后一句,彻底昏死在宴席上。

    “诶,今儿个吉利的日子,怎说这...”同桌男子小声嘟囔一句,注意到他已经醉晕过去,止住话头,叫来旁边的乡友一起把李之罔扶到后面的客房休息。

    当李之罔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还亮着,但不是炽白,而是透着血光的殷红。

    “死兵贼!我草你奶奶!”

    怒吼声一下让李之罔整个清醒过来。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脸有些清瘦的胖妇人一手拉着一个小孩冲进房内,见李之罔有些呆滞,抢先说道,“这两孩子就交给小哥了,小哥带他们俩逃吧!”

    李之罔尚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何事,但还是首先问道,“那...婶子你呢?”

    “婶子...走不...”胖妇人话未说完,轰然跪倒在地,李之罔才注意到胖妇人的身后插了五六根流矢,中间横贯着一道霍大的刀口。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有没有什么逃生的密道之类的。”李之罔看向两个孩子中显得镇定的那位。

    “官军进村了,然后就突然打起来了。”六七岁大的小孩并没有如他身旁的妹妹那般慌张,“密道什么的不清楚,但是我家在后坡放养了匹马。”

    李之罔点点头,推开窗户,观察一阵。官军和村民的恶战还在继续,暂时没人注意到他这块儿。他翻过窗户,让两个小孩过来,一手搂住一个,猫下身子,往村子外围快速走去。

    耳边传来的怒骂、愤吼声让李之罔数次停步,怀中小孩的哭啼却次次摧毁他玉石俱焚的勇气,但仍有人不想他好活。

    “站住。”

    李之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亮黑铠甲的军官正把刀上的血沫挥去,侧倒在一旁的无头尸体似乎属于婚宴上一直和他唠叨的独臂男人。

    “孩子是无辜的。”

    李之罔将两个小孩放下,拔剑出鞘。